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八一


  那一段我正好在家。確切地說,是在軍區通信總站代職,半年。總站離我們家乘車二十分鐘的路,領導做這樣的安排,也是為了讓我能夠兼顧孩子。我通常是早出晚歸,當部隊有什麼重要事兒時,就不歸,晚上海辰由小英帶著。五月下旬,母親感到右腿膝部疼痛,後來就開始腫。去醫院掛專家門診,說是類風濕,開了些有關類風濕的藥回來;母親和我們都想,要是類風濕就不算什麼了,慢性病,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只是腿疼得蹊蹺,越來越疼,皮兒都疼,不能挨,手一挨就疼。六月下旬,母親開始發燒,低燒,伴有咳嗽,但是沒有任何人想到把它和腿疼聯繫到一起,都以為是感冒。正好之前海辰感冒過一次,就想當然認為是海辰傳染了姥姥,就拿些感冒藥來吃,卻總也不好,燒依然是低燒,咳嗽重了,喘,呼吸困難。好不容易說服母親去醫院——母親最不願去醫院——透視沒發現問題,於是堅信就是感冒,可能由於是熱傷風,不易好。當時我正在通信總站參加長話連的一次全軍業務考核,那些天晚上就住在連裡,我不在的日子,夜裡小英由樓下搬到樓上陪著海辰,於是樓下就剩下了母親。妹妹知道了這個情況,就回家去住了,有一天打電話給我,讓我回家。

  母親盤腿端坐床上,兩手支撐在身體兩側,幾天不見,臉都有些腫了。問母親怎麼回事,說是喘不上氣來,憋的,夜裡睡不好。拉過母親的手來,發現由於用力支撐身體,手背關節都被涼席磨出了一層黃色硬皮。後來,後來的後來了,在返回北京的火車上妹妹告訴我,那些天母親夜裡憋得躺不下,就一直那樣坐著,妹妹幾次說要把我叫回來,母親不讓,說我這次是帶著任務回來的,壓力大,「你姐姐一個人帶著個孩子,不容易,我能幫幫她就儘量幫幫她。」

  在我的動員下、也是母親實在堅持不住了,才又去了醫院。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檢查結果是,中心型肺癌,三十四釐米大,並已向縱膈轉移。

  母親在醫院裡住了四十天。

  那四十天是那一年裡最熱的四十天,我們姊妹六個全部地、全力以赴地撲了上去。

  聽說北京海軍有位抗癌明星也是肺癌,從發病到現在已活了二十年,我們千方百計將電話打了去。那人說,他剛診斷出肺癌時就已是晚期,決定手術,打開胸腔後發現,已多處轉移,醫生什麼都沒做,又把胸腔關上了。後來他靠化療,靠積極的生活態度,堅持到了今天,現在,腫瘤的原發灶都已鈣化。這消息給了我們巨大鼓舞;妹妹在一本雜誌上看到有廣告說有種膏藥能治肺癌,五百元一貼,兩貼見效,不假思索就將一千元錢寄了過去;妹妹家離醫院較近就成了我們給母親做飯的據點,妹妹家的煤氣灶由於不停地炒啊,燒啊,燉啊,煮啊,加上天熱,灶台的塑料開關都熱熔掉了;病房裡沒有空調,我們輪班晝夜給母親扇扇子,到扇扇子也無濟於事時,就想法給母親的病房裡裝上了空調。按說這是不允許的,但為了母親事先我們已經打通了所有的關節,從院領導到科領導到醫生護士長到護士,我們全都拜訪過了關照到了。醫生護士們勸我們說你們這樣不行,一下子全「烀」上來不行,得做個長期安排,輪流來,否則這樣下去,你們受不了。我們一一答應著,但是誰也不肯輪流來,每個人都是天天來,哪怕沒什麼事做,只要能跟母親待在一起。母親睡了,我們就靜靜地坐著,等她醒來,有時便會把手放在她的腳上,輕輕摩挲。從前至少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舉動,從前我特別不願意過分地跟母親親昵。

  有一段時間母親很好,呼吸順暢了,腿也消了腫,不疼了。是在剛做了兩次化療的時候,正作用開始顯現副作用還沒出來的時候。那天中午我值班,海辰放在了妹妹家裡,吃過飯後我有些困了,我說媽媽你困嗎?母親說我不困,你要困你就睡會兒。看得出母親不想睡想說說話,我就說我也不困。那天我們聊了很多,中間有一人來看母親,母親不耐煩她的打斷就半閉上眼睛做疲憊狀令那人很快離開,然後又跟我聊,興致勃勃。在窗式空調機習習的涼風中,母親用一種在愉快中回憶不快時的口吻說:「本來以為這條腿好不了了,都僵了;又想,好不了,就鋸掉,我有六個閨女呢,不怕!……以後,一年是得來醫院幾次,輸輸液。」母親最終不知道自己患了癌,告訴她是肺炎,這是我們姊妹六個的決定,主要是考慮到母親心臟不好。至今我為此後悔。母親聰明堅強,她有權利有能力為自己的生命做出選擇。我曾力主她去北京,她不去,可是,倘若她知道了真實病情,會不會去呢?做化療也沒有征得她的同意,一切都在欺騙中進行。最終正是化療的副作用導致了她生命力衰竭。那次母親同我還談到了錢,顯然她的頭腦始終清醒,那些日子錢在我們手裡都不是錢了,只要是母親需要,花!流水一般。母親心裡都清楚,精力稍微好一些,她就要開始安排了。她說:「把你的錢取出一半來,」我一向在母親那裡放有存摺的。「把她們墊的錢都還給她們,報銷之前,由咱們倆先墊支,解放一大片。」並顯然地對空調也認可了,以前要給她安她一直不讓,嫌用空調室內空氣不好。「要安就安樓上吧,安樓下影響窗外的鐵欞子。」我說要安就安分體式,分體式不會影響鐵欞子,安那種一拖二的,客廳、母親臥室各一。我說這些話時母親眼裡一直微微含笑,我說完後她沒說話,默許。跟母親說這些事時我是真誠的,投入的,同母親一樣興致勃勃的。直到最後一刻,我們都在堅信奇跡,期待奇跡。

  母親很快就進入了衰竭階段,衰竭到後來都感覺不到癌腫的疼痛了。

  由於海辰還小,去醫院照顧母親的事情就多由姐妹們分擔了,我每天除了去醫院看母親,大部分時間仍得同海辰一起。那一段恰逢八一建軍節,幹休所給老幹部們分東西,有子女的由子女往家裡運,沒子女的由幹休所的戰士幫著運,到處是喜氣洋洋的熱鬧忙碌。父親母親在這個幹休所裡口碑一向很好,與老幹部、與左鄰右舍關係也好。即使如此,降臨在我們家的滅頂之災於別人也不過是一番感慨嗟呀而已,什麼樣的個體災難都影響不了整體生活的繼續,人們該過節過節,該分東西分東西,旁人的苦難與己無干,無干到都影響不了一頓飯的食欲,我曾經也是那樣的一個「己」,作為「己」時我對人人之間的那種深厚隔膜全無體會,現在體會到了,體會得痛徹、驚駭。那些日子,我開始思索一個過去從未認真思索過的問題:生命的意義在哪裡?幾千年了,一代又一代的人,重複著生產、消費、活著、死去這樣的一個過程。為了活著而生產、消費,為了死去——至少客觀上如此——而不辭辛苦地活著。然後又是新一代人的誕生,開始新一個完全相同的輪回。跳出來看,遠遠地看,居高臨下地看,不帶偏見地看,人同動物,同植物,同一只螞蟻一片樹葉一粒微塵,有什麼本質區別?人知道人的世界複雜精彩,焉知道螞蟻的世界、樹葉的世界甚至微塵的世界,就一定的不如我們?常常,看到奔碌的螞蟻飄零的樹葉我們的憐憫之心菲薄之心會油然而起:有什麼意思啊它們?焉知道是不是還有一雙別樣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們發出如我們一樣的慨歎:有什麼意思啊他們?

  我買了一本厚厚的《內科學》,書說:「少數肺癌患者,有時可伴有一種或多種肺外症狀,其中以骨、關節病變和內分泌紊亂引起的綜合症較為常見」,具有「發生快、疼痛劇烈、關節腫脹疼痛等特點……」這知識我肯定是學過的,但具體到臨床上,就很難從腿關節的疼痛腫脹聯想到肺,就是為母親看病的那位專家不也就腿看腿看出了一個類風濕嗎?當然我們掛號掛的就是風濕科,但是,我敢說,沒有哪一個腿疼的病人會想到去看呼吸科。讓病人根據自覺症狀做出自我診斷後選科掛號的方法弊端太大,應由院方統一先做初診;可是,哪裡去找這種全科全通的醫生勝任這樣的初診工作?醫學在疾病面前,常常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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