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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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間,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那個「解」一下子出現在我的腦子裡,令我臉紅心跳:他准是把我的忍氣吞聲、忍辱負重、逆來順受當成我對他的愛戀和挽留了!被愛者是主人,愛人者是奴隸,這法則顛撲不破。回想自彭湛進家以來我的所作所為所有表現,怎麼可能不叫人做如此想法?尤其對於彭湛,以他的粗糙,他自我中心的思維方式,他的人生觀價值觀,根本就想不到一個小孩兒除了溫飽還會有什麼別的需求,當然就更不會想到母親對孩子的那顆心了,那心的敏感、豐富、深幽、曲折、脆弱,非它的同類決不能體會。 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冤案。有嘴說不清,說不如不說,越描越黑。 他的大腿隔著薄薄的兩層織物——他的和我的——貼著了我的腿,那陌生的肉的溫度由腿部刷地傳遍了全身,全身刷地湧起了雞皮疙瘩。可悲的是我還不能採用一般女人這種情況下的通常做法,扇耳光,怒斥,沒一樣行得通,沒有這樣的環境氣氛,也不是這樣的人物關係。況且,更為特殊的是,身邊還有著他和我的孩子。海辰先是震驚得呆住,接著就伸出兩隻小手拼盡全力去推他爸爸,推不動,一個三歲的孩子,「全力」又有多少?我摟著海辰往旁邊挪開了一點——還不能挪多,免得又讓人家產生錯覺,以為我是在給他騰地兒——躲開了那腿,完全無法忍受那種陌生的肉的溫度,多一秒都不行。 海辰推不動小山一樣的爸爸,急得要哭。我緊緊摟住他安慰他: 「沒事兒海辰沒有事兒,爸爸喝酒喝多啦。」既然你借酒裝瘋,我也就借酒說事,大家誰也不尷尬,「媽媽當然要和海辰在一起,對吧?」又轉對彭湛,正色道,「你快過去睡吧,開玩笑也得有個度,沒看孩子真當真了?」 聽我這樣說他便下了床,走了。果然如我所料,他根本就沒有喝多,至少沒有喝多到失去理智的程度,他一直相當清醒,所以才會想到借酒裝瘋,以事先給自己預留出一條退路。 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怎麼睡著,躺在夜暗中前思後想,每想到自己竟使人產生了那樣的誤解,心裡就恨,恨自己,恨得牙都酸了。 至於他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幹,我拿不准,至今也沒能搞得清楚,分析的結果有三種可能:一、希望能夠「一睡泯恩怨」;二、離開小呂長了,有了生理上的需要;三、兩者兼有之。 關於他的「生理需要」我瞭解,和我正熱戀,就可以因為這需要同另一個他已決定拋棄的女人發生肉體關係,正是這件事使我知道了,女人之于他不過是需要時的工具。工具就是工具,需要時拿過來用用,用完了就完了,仿佛一支筆,一個碗,你用它寫過了幾行字,吃過了幾次飯,難道從此就要對它擔負起道義上情感上的責任了嗎?笑話。可惜我對他的價值觀不能苟同,我不想做工具。 「一睡泯恩怨」的可能性較大,根據是他選擇的時機,剛好在我對他明確表現出不滿表現出「怨」的時候。果真如此,他就是把自己作為了工具,是想對我使用「美人計」——天哪天哪! 二者兼有的可能也有。可惜,無論是做工具,使用工具,還是互為工具,我都沒有興趣。情、欲總還是應當有一點一致吧,畢竟,都還算是人吧,或許,男人和女人又有不同?但是歸根結底,這事我有責任,是我讓人家誤會了。可因為一開始沒有說,現在就更沒法說了,只好永遠不說。 …… 天快亮時我睡著了。睡前想到的最後一件事是,既然他連這種姿態都做出來了,可見他面臨的艱難程度,我就不要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落井下石了,我們沒有感情,但也沒有多少仇恨。早晨六點半的時候,我準時醒來,給海辰準備牛奶水果,給他去食堂裡打了早點。 從這天起,他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小心了,勤快了,也常常往家裡買東西了,說話做事也知道看一看我和海辰的臉色了。總之,像一個寄人籬下的人了。海辰馬上就感覺到了這個變化,並充分加以利用,對他的爸爸頤指氣使,蠻橫霸道。我不喜歡海辰的這副樣子,不喜歡他狗仗人勢恃強淩弱像一個品質敗壞的小奸臣。說過他幾次,一點用沒有。才發現,對孩子光「說」不行,孩子的單純敏感會使他不加選擇不由分說吸納著周圍環境所有的信息和影響。換句話說,他童年時成長的環境,將鑄成他一生的品格,正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知老。 我曾經那樣地為海辰渴望著父親,身臨其境時才發現,過去我在這個問題的認識上,有些偏頗。我是讀了過多的有關書刊文章,被那些並非不科學的關於單親家庭兒童的種種嚇怕了。深知那些著書立說的社會工作者、專家學者的苦心,但還是要說,他們在強調完整婚姻對於孩子的重要時,卻忽略了有關婚姻形式與婚姻內容的探討。怎麼見得有父親就一定比沒有父親強呢?換個嚴謹的說法,怎麼見得雙親家庭就一定會比單親家庭強呢?倘若沒有社會上的偏見、歧視,單親家庭和雙親家庭就能夠做到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各有優長。比如,單親比之雙親,就可以更大限度地保持對孩子教育上的一致性。海辰便是一例。 為了海辰,我想讓彭湛來;同樣是為了海辰,我想讓彭湛走。可是,怎麼讓?下過幾次決心,話都到了嘴邊,說不出來。好幾次,看到海辰又和他爸爸一起窩在電視機前,晚會、廣告、電視劇一路看下去的時候(道理怎能敵得過榜樣?),看到他小油條似的在我和他爸爸的不協調中左右逢源、漁翁得利的時候,看到我們家以前的生活秩序、我自認為是健康規律的生活秩序已然遭到了致命摧毀的時候,便反復對自己說,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這樣了,學好十年,學壞三天,海辰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最後,我做出了決定,他留下,我們走。 那天晚上,海辰睡了後,我對彭湛說我得帶海辰回家一趟,我母親想海辰了;他走的時候把門鎖好就可以了,鑰匙給對門鄰居;還告訴了他飯票在哪裡飯盒在哪裡食堂幾點鐘開飯等等。 半個月後我帶海辰回京的時候彭湛已經走了,我用了整整一天時間才將屋子恢復到了他沒來之前的水平。晚上,看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家,心裡頭像水洗過般的清亮。上床後,照例要和海辰聊一會兒天兒,這種聊天通常是東一句西一句,瑣碎拉雜想哪說哪,這一次我們聊的內容卻比較重大,是關於他的父親。 「海辰,想不想爸爸?」 他歎了口氣,若有所思:「他老是喝酒,睡覺,看電視,什麼忙都幫不上。」 「那乾脆和他離婚算了。」 「那他還是我的爸爸嗎?」 「那當然啦!」 他沒馬上回答,我等待著。他終於開口了,說的是:「算了吧。湊合著吧。」 我的心沉了沉,但是再也沒說什麼。我必須耐心等待,等到海辰能夠接受的時候。他們也是同樣,他和小呂。愛情決不比親情更高尚更神聖,這二者起碼應當是平等。加上我們都是成年人,成年人的承受力遠遠大於孩子,所以在這件事上,不管願不願意,我們,我、彭湛和小呂,都得以海辰的感受為主。 母親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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