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七八


  這些都是我心裡的想法,沒有說出來,不是所有的想法都可以說出來的。彭湛仍在懷疑地看我,只好讓他懷疑,等到有一天他和小呂見面,自然可見分曉。我不再理他,也不看他,兀自刷著我的排風扇,嚓嚓嚓嚓,心情不錯。

  晚上,彭湛在我的家裡下榻。沒有了小梅的多事,一切安排自然而然順理成章。我仍然帶海辰睡大屋的大床,他睡在小屋的單人床上。必須承認,當他跟我說需要在這裡住一段時,我心裡是高興的,為海辰高興,只見到爸爸還遠遠不夠,還應該有一段家裡有爸爸的生活——人的欲望就是這樣,得到了,就想再深一步;深了一步,還想再深,沒有止境。中午吃飯,看到他們父子嬉戲笑鬧,看到海辰對他的父親、對一個成年男性充滿欣喜的觀察和觸摸,我甚至想,如果能就這樣的過下去,也不錯。

  早晨六點半,我準時醒來,海辰得在八點之前趕到幼兒園裡吃早飯,今天早晨幼兒園的食譜是牛奶,煎軟餅,大米粥,腐乳,沒有雞蛋,那麼,我就得讓海辰在家裡吃了雞蛋和水果再走。幼兒園的早餐總是這樣,有雞蛋就沒牛奶,有牛奶就沒雞蛋,而且,沿襲中國的飲食傳統,一律不設水果蔬菜。書說,這麼大的孩子每天早晨要保證一個雞蛋一杯牛奶及一定含量的維生素,於是,我就在頭一天去幼兒園接孩子時看好次日晨的食譜,再按照食譜,決定在家裡該給他補充些什麼。我對海辰的未來是懷有熱切希望的,希望他才貌雙全,高高大大像西方人那樣,個頭在一米八零到一米八五之間(也不要再高),為此曾認真研究了中西方飲食習慣的差距,發現本質差距就在於早餐蛋白質和維生素含量的多寡,當下就做了決定,從早餐抓起,從娃娃抓起。

  按照昨天晚上想好的,今天早晨蒸蛋羹。上一次給他吃的是煎蛋,幼兒園裡永遠是煮蛋,所以今天要蒸蛋羹。蒸蛋羹相對費事費時,起床後,我迅速穿好衣服,趿了拖鞋,就往廚房裡去。走出屋門,發現門廳裡光線比以前暗,再看,是由於小屋的房門被關上了,這才想到還要為彭湛準備早餐。我的早餐簡單,一個雞蛋或一杯牛奶,上午工作餓了,隨時添加水果或別的零食。男人不行,男人是要吃飯的。我快步走進廚房,開冰箱,拿雞蛋,打,放鹽,放點切碎的蔥花,擱鍋裡蒸,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趁蛋羹蒸著的工夫,拿上飯票飯鍋,去食堂給彭湛買早點。

  路上不斷遇到端著飯鍋飯盆往食堂裡走或從食堂裡出來的人,看到我時都有些奇怪,打的招呼都是:「你也來打早點?」我便回答:「啊。海辰的爸爸來了。」

  其實只答聲「啊」也成,誰也不會無聊無趣到非窮根問底,是我想說,也算是對長期以來有關我的竊竊私語的一個回答。在單位裡,我對彭湛的事從來不說,任人猜想好奇。而只要我保持沉默,就沒有人好意思直接關心到我的頭上來。

  我們食堂的菜炒得一般,早點卻非常出色。除了油條油餅花卷豆包豆汁兒豆腐腦這些北方早點的大路貨,還有各種他們自製的小點心:棗糕,滴著熱油的炸糕,咸甜適中的牛舌餅,剛烘烤出來的新鮮桃酥,水果餡餅……琳琅滿目,香氣撲鼻,讓人無從選擇——我完全不知彭湛的口味。最後,還是依據我的口味,買了油條油餅豆腐腦。我愛吃那些小甜點,想男人大概應該與女人相反。

  翻過來的鍋蓋裡放油條油餅,鍋裡頭盛豆腐腦,我一路端著上了樓,家裡依然靜靜的,兩個男人都還在各自的屋裡睡著。我去廚房裡放下早點,蛋羹剛好蒸好,取出蛋羹,滴上點香油,放到涼水裡冰上,就給海辰準備早上的水果,洗好了的甜橙,一切四瓣,剝下皮,放在盤子裡,一切就緒後,正好到了叫海辰起床的時候。

  海辰睜開眼睛就問爸爸呢。出門前又問爸爸怎麼還不起床。我告訴他因為昨天晚上睡得晚。他又問為什麼睡得晚,我說可能是有工作吧。其實彭湛是在看電視,他屬￿那種離不開電視的人。進門後的頭一件事,先得把電視機打開,不看,也得讓它響著;晚上,沒特殊情況,就在電視機前一直待到不得不睡的時候。我和他正好相反,沒有特殊情況,新聞聯播都很少看,寧肯看報紙。相比起形象和聲音的媒介,我更喜歡文字。為了大家都方便,昨天睡前,我讓彭湛把電視從大屋搬去了小屋。海辰平時看電視也不多,一般是看完晚上六點一刻的動畫片就關機,只有二十分鐘。倒不是他不願多看,是我不讓他多看,不願看他小小年紀就窩在電視機前死氣沉沉的樣子。理由俯拾即是:保護視力啊,小孩子得多活動啊,電視機有輻射啊……成年人總要根據自己的喜好培養孩子,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之所以不願對海辰說彭湛昨晚一直在看電視,是因為海辰肯定會因此不解:媽媽不是說看多了電視不好嗎?爸爸為什麼要多看啊?一個傻瓜提出的問題十個聰明人也難以回答,海辰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小傻瓜,一個由於頭腦單純、環境單純而造就的傻瓜。此前這個家裡他一直只有我,凡是我要求他做到的我都能夠也做到,但是我不可能這樣去要求彭湛,他是另一個成年人,有著自己的喜好和習慣,讓一個三歲幼兒瞭解適應這點,是一件頗為複雜需要時間的事情,今天早晨無論如何來不及了,還有一刻鐘八點,所以我只能敷衍。

  送海辰回來,彭湛還沒有起。昨晚我關燈睡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小屋裡的電視還響著,想來他睡時怎麼也得午夜以後。他是那種想睡就可以睡得著的人,隨時隨地。具備了這種天賦就可以無視通常的作息時間隨心所欲了。

  吃完簡單的早餐,端一杯清澈透明琥珀般的紅茶,我在寫字臺前坐下。上班的上學的都走了,樓道裡靜靜的,家裡也靜靜的,但是這靜已不是那靜了,雖都是無聲,卻有著本質的不同。我對自己說這只是個心態的調整問題。……窗前大楊樹的樹冠已然又見墨綠,密密匝匝鑲嵌在我的窗框裡,背襯著乳白色的天空,紋絲不動,如一幅靜止的油畫。我凝視著它,一點點啜著滾燙香鬱的紅茶,心總算慢慢安靜了下來,我拿起筆來,沙沙沙沙,漸漸也就忘記了家裡還有著一個人的事。

  這天彭湛直睡到中午,早點就沒有吃,同我一塊吃的從食堂打來的午飯,吃了飯就趕著出去辦事了。我收拾了桌子,洗了碗,完後,去了他睡覺的小屋。剛進門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隔夜氣息,煙味、男人的體味、呼吸味混雜一起,使空氣都有了一種觸摸得到的質感。再一看皺巴巴的床鋪,淩亂散放的碎物,又想到晚上還得給他做飯,心裡不由就有點煩。多個人多雙筷子,是大戶人家才配說的說法,房間多,用人多,搭著家底厚,可不是「多個人多雙筷子」?像我們這種小家小口,多一個人就是多了一個大大的麻煩,尤其當這人又是個成年男人的時候:塊頭大,晃來晃去的家都小了;飯量大,做飯的時候鍋都小了。

  彭湛在北京的日子,就這樣天天一睜開眼睛就出去辦事,晚上方回。晚飯大都在家裡吃,生意不好,飯局就少,也算是一個規律。那些日子我覺著家裡的東西怎麼也買不齊,剛買了醬油醋沒了,醋買回來糖又沒了,趕等買回了糖來,又沒了手紙。還得買各種副食還得買菜。尤其是菜,採購量明顯增大,以前一頓飯一斤半斤菜足夠,現在得三斤四斤。天天天天,晚上接海辰從幼兒園回來的時候,我都要拎著大袋小捆地爬五樓。總想他住不長,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也想他正困難,寄人籬下是萬不得已,我若再表示不耐,別人心裡豈不是更要過意不去?但他似乎並不「過意不去」,天天睜開眼睛就走,回到家裡就吃,心安理得自自然然,如同海辰。也不買東西,除了酒沒了時給自己帶回來一瓶二鍋頭。這天晚上,他回來得比平時早些,我們開飯的時間也就比平時早,六點的時候,飯已吃完。飯後他又是碗筷一推,起身離席去了小屋。片刻後,電視機便響了起來。我收拾著桌子,心中的奇怪倒比憤憤更多一些。這人是怎麼回事,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如果不是,怎麼正常人該有的行為邏輯他一概沒有呢?

  我在廚房裡洗碗。海辰跑了過來。

  「媽媽我要看《葫蘆小金剛》!」

  看表,快六點一刻了。我說:「去看呀!」

  「爸爸不讓!」

  「為什麼?」

  「他說他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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