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七七


  到後來聲音裡帶出了哭腔。她的話我信,但不喜歡她的腔調,不喜歡那腔調裡透露出的東西。好像是我和她在爭著一個什麼寶貝,我敗了,她勝了。似在訴說無辜,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勝者對敗者的居高臨下的炫耀和撫慰,還有一種不由自主的造作,自以為、也要讓別人以為她又單純又善良。毫無疑問,這裡面肯定有著彭湛的誤導,甚至可以說,這誤導起了主要作用。這個比起他和我來的確要單純要嫩的女孩兒一定以為,我也愛彭湛,離不開他,不肯放他——想不出彭湛不這樣解釋還會怎樣解釋。事後證明他果然是這樣說的,不僅對小呂,對所有知道我和海辰的人都這樣說:我對她一點感情沒有,那孩子我根本就不想要。你想嘛,對母親都沒有興趣了,怎麼還可能想跟她要孩子?所以,對這個孩子我也——唉!現在就是不知道怎麼跟她說,實在是不想傷她,喜歡我的都是二十來歲的姑娘,說了,太傷人自尊。……應當說他說的都是實話,但又是一種片斷組合式的實話,彭式的實話:只把他那方面的感情單擇出來,組合一起,不談我這一方面,給人的感覺當然就是,他不愛我我愛他纏著他。炫耀自己的被異性追逐是人之常情,誰不希望自己是一盤搶著吃的菜?張愛玲都說了,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到異性的愛,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這話對男人同樣適用。得到了,有了成就,卻不說,不宣傳,那意義先就少了一大半。從前,我曾主張,把別人對你的愛和好感藏在心裡,是自重,是尊重;當資本一樣地掛在嘴上,是淺薄,是褻瀆。並且說到做到,自以為不俗。但當有一天別人拿這套對我的時候,卻一個跟頭就掉入了俗套:高興,沉醉,虛榮心大大的滿足——瞧,為了我,他寧肯不要妻子不要孩子,我是多麼的有魅力啊,這份愛是多麼的深刻多麼厚重啊……才發現,真俗,真清醒,都好;最不好的就是我這種追求清高的俗人,兩邊不靠,兩邊碰壁,受到的打擊,都是雙份。好在還不失聰明,得以彌補先天的不足。此刻,不用誰說,我就能想像出彭湛對小呂的每一步,每一幕,以及小呂的每一個反應。當然當然,說到底,他怎樣向她示愛是他的自由他的事,但是如果拿我做墊磚,做陪襯,做說明書,我不幹,這等於侵犯了我的名譽權。一想到我的名譽我的形象我的自尊可能受到的歪曲和利用便熱血沸騰萬分激動,而我的一個生理特點就是,只要真正激動起來,腦子就格外清楚,該說的話能脫口而出,不該說的話則一個字兒沒有。本來,照邏輯,照對方的邏輯和旁觀者的邏輯,這個時候我都應該問上一句:那麼你現在知道他有妻子有孩子了,打算怎麼辦?貌似抓住了要害窮追猛打,實際上等於給了對方一個現成的依據:瞧,果然是吃醋了,果然是捨不得他,他果然是一塊人見人愛的寶貝疙瘩——這不是為虎作倀為人作嫁又是什麼?我才不會這樣傻,關鍵是,我壓根就沒有這樣想;而且,問都不用問,我都能替那女孩兒回答了那個問題:要是早知道他有妻子有孩子我根本不會和他接觸,可我現在已經愛上他了,他也愛我——等於又白給了人家一個抒情的機會炫耀勝利的機會。

  ——以上那所有的思想活動都是事後的分析和自省,當時,我一秒鐘都沒有耽擱,可以說想都沒想,僅憑下意識就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且態度極其親切和藹,像一位真正的大姐。

  我說:「小呂,聽我說,我們的事跟你沒關,真的。我和彭湛的關係早就不好,剛結婚不久,有一個月沒有?就分居了,直到現在。我們倆的結合純粹是一個誤會,一個錯誤,根本上就是兩條路上的人兩股道上的車……」不動聲色地,合乎邏輯地,實事求是地,表達了對她的愛人的不屑——那是一盤我看都不想再看了的剩菜,你儘管吃,都吃了最好,免得浪費。

  電話那邊一片寂靜。至今我不知道小呂聽到我這樣說時是什麼心情。失望?失落?還是覺著受到了彭湛的欺騙?她只是再也不肯說話,不論我說什麼她都不吭,以致我以為她掛電話了,細聽,又沒有,只好叫她:「小呂!」

  「嗯?」

  「怎麼不說話了?」

  「嗯……」

  於是我明白了,她是對我沒興趣了;於是便對她說「我給你叫彭湛去」。彭湛在廚房裡,正在接著刷我刷了一半的排風扇。我告訴他,小呂找你。他立刻垂下眼皮,在抹布上揩了揩手,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

  他很快回來了,滿臉烏雲。

  「你跟她說什麼了?」

  「怎麼了?」

  「她情緒很不好!」

  「她怎麼說?」

  「什麼都不說。……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呀,」我皺起眉頭努力回憶,滿臉的天真和誠實,「就說咱倆的事跟她沒有關係,說我和你早就關係不好,早就分居了——小姑娘說她跟你好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北京還有我和海辰這麼兩個人,說著都快哭了!」

  彭湛懷疑地看我,我忽然明白了他懷疑的是什麼,他懷疑我對小呂說了他生意上的失敗,那是他目前心中的焦點。這就有點不夠瞭解我了,有點太小瞧我了。我是那種小人嗎?是小人,但不是那種。且不說對這類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我概無興趣,就算有興趣,它也成不了。在這種特定的人物關係下,我說一百句實話,也抵不過他的一句假話,甚至抵不過他的不說話。這個道理我懂,這個經驗,我有。當初,在蘭州幹休所那棟小樓二層的臥室裡,當他的前妻滔滔不絕對我歷數他的不是時,我自己的心理活動我最清楚:充滿了對對方的憐憫,充滿了對彭湛的愛情,那愛隨著那女人的恨而節節上升,仿佛沐浴著春雨的莊稼。情不自禁的時候還反問人家:既然他如此不堪,你為何不早早地放棄了他?她說是為了孩子。不用說,這在我當時的眼裡心裡是一個十足的藉口——這就是愛情的魔力,它可以使一個人的智力癱瘓,使一個人成為五官健全的瞎子聾子,一個人一旦被愛情武裝,那就算穿上了銅盔鐵甲,刀槍不入。毛主席說,吃一塹,長一智。而今,當我也成為前妻——准前妻的時候,怎麼可能讓歷史的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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