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七六


  「我也想早撤,撤不了。銀行裡你貸的款,別人還欠著你的錢,怎麼撤?做生意像在高速公路上開車,不是想下就能下得來的,得有出口。」

  這麼說是真的了。看他背倚廚房門框而立、頭髮蓬亂鬍子拉碴、神情消沉疲乏的樣子,突然發現,他出現在我這裡的時候,總是他不得志的時候。意識到這點心裡很是悲哀,為自己悲哀:看來我只能是為人分擔痛苦而沒有資格分享幸福了。忘了在哪本書上看到哪個專家說過,男人得意時需要寵著女人,這時的女人猶如他「錦上的花」;男人失意時需要靠著女人,這時的女人便是他「雪中的炭」。但這女人通常不會是一個人,一個人很難同時兼備「花」和「炭」的功能,「花」像女兒「炭」像母親。我想只要可能,沒有哪個女人不願做「花」而去做「炭」,可惜想歸想,真正做什麼卻由不得自己,那幾乎是一種天賦,與生俱來。

  「你這次來北京是為了這事?」

  「死馬當活馬醫吧。可能需要在這裡住一段,住飯店,一天就是幾百。」聲音很低,犯了錯誤似的,讓人不忍心再看他、再問他什麼。

  我開始重新刷洗排風扇,嚓嚓嚓,邊找一些別的話說:

  「你來北京,冉怎麼辦?」

  「家裡有個人。」他含含糊糊道。若不是提前知道他家裡確實「有個人」,聽口氣誰都會認為他說的這個人是保姆。

  「小呂嗎?」不是有意讓誰尷尬,只是想確認一下。

  「嗯。」

  就這麼一聲,沒有意外,慌亂,連想問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好奇都沒有。卻感到並不是由於厚顏無恥,耍賴,渾不吝,而是一種……什麼呢?一種心不在焉,一種這件事全不在心上了的淡漠,一種無所謂。就好比,天都要塌了時,誰也不會再在乎臉上髒不髒頭髮亂不亂;又好比,人都要死了時,誰也不會再顧及手指頭上的一個小傷口一根小毛刺兒。什麼情人妻子這種種婆婆媽媽的枝杈恩怨在面臨崩潰的事業面前統統不值一提。女人永遠是男人主流生活的點綴。男人的主流生活是事業。沒有事業的男人,女人不願意要;有事業的男人,從根本上又不在乎女人。這就形成了一個怪圈,也是無數男女情感悲喜劇的一個重要生活源泉。想到這點,我不由從心底裡為小呂姑娘歎息。說她遇人不淑不夠準確,但是沒有遇到這個人好的時候,後果是一樣的。

  「你生意上的事她知道嗎?」我問。

  「這些事她不懂!」他斷然道。

  他瞞著她。可以理解。很難想像一個成熟的男人會跟如女兒般的嬌嫩女孩兒訴說自己事業上的失敗、苦痛,徒然地讓她對自己失望。女孩兒把自己的青春美貌作為投資投到你的身上是為了換取保護換取溫暖,不是為了扮演相反的角色比如聖母。因此他必要瞞著她,首先要瞞的就是她,再困難,也得為她撐起頭上的那片天,哪怕那天上的絢麗多姿如彩虹一般只可以用來看看。虛假繁榮也比不繁榮好,這個時候的他尤其不能再失去她,她是他事業成功的結果之一、標誌之一,仿佛名牌服裝上的那一枚繡標,又仿佛證明他曾經鼎盛過的一件歷史文物,可憐的小呂姑娘,本以為自己傍上了一個可靠的人,卻不料到頭來反倒被人給傍上了。

  電話鈴突響,我小跑著去接電話,水淋淋油乎乎的手套都沒顧得摘下就抓起了話筒,生怕吵醒海辰。彭湛知趣地站著沒動,這個家裡的電話與他無關。

  電話裡傳來一個女聲:「請問是韓琳家嗎?」

  「是。」我答。邊迅速地想她是誰。那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很年輕。有資料說女人的聲音隨著年齡的增長分貝會成比例地降低,電話裡的那聲音又細又脆,風鈴似的。

  「請找彭湛。」她說。

  按照慣常的禮貌我應當問都不問就去叫對方要找的人,可是,這是在我的家裡,不是公共場所,打電話打到我的家裡來找一個不是我們家的人,卻連一個起碼的通報都沒有,一個解釋都沒有,是不是就有點無禮了?既然你無禮在先,我當然就有理由也無禮一下。

  「請問你是哪位?」

  聽得出她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是……蘭州。」

  我問的是「哪位」而不是「哪裡」,但也足以說明問題。我說:「是小呂吧?」

  「你是韓琳大姐!……韓琳大姐,我跟你說,我認識彭湛的時候,我跟他好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北京還有妻子有孩子,真的,一點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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