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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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祖國需要我也會來到這裡, 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同你做伴, 一起說著我們年輕女兵的悄悄話。 ——一語成讖!彭澄沒有了。連接著我和彭湛的那根紐帶,沒有了。 曾非常擔心海辰會缺少男子氣,我能給他我的全部卻給不了我壓根不具備的東西。 星期天,我和海辰各行其是,我幹著永遠幹不完的家務活,海辰跪在大床的中間專心致志用一瓶普通膠水粘斷了翅膀的塑料小飛機。等我發現已為時過晚,滿瓶膠水已被全部擠出,床上,他身上、手上,無一倖免。頭天換下的床單衣物都堆在衛生間裡還沒洗呢,這叫我怎能不發火怎能有足夠的涵養繼續保持我理想中的好母親形象?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氣撲過去把他從床上拎下來,接著,扒衣服,床單,「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煩死人啦!!有你這麼不聽話的孩子嗎,啊?!不讓動的東西偏要動跟你說多少遍了?」這工夫海辰掙扎著說了一句什麼,聽不清,意思是清楚的,無外乎他的飛機壞了他想用膠水粘上云云。我不由分說打斷了他,「這膠水能粘飛機嗎?不懂你倒是問問呀!問都不問,就弄,弄得個亂七八糟,還得媽媽收拾!媽媽整天甭幹別的了,光伺候你了!不管了堅決不管了打死也不管了,這孩子誰愛要誰要吧,反正媽媽是不要了!」 我沖著他一通大叫大嚷,他沒回嘴,回不了,他剛兩歲多,話還說不利索。但對於這種無理無禮顯然是生氣了,臉慢慢漲到通紅,緊緊盯住我,低低地、一字一字地道: 「我——是——警——察!」 警察是他心中力量、權力與公正的象徵。 母親曾一再告誡於我,在孩子面前一定要有權威,切不可胡逗胡鬧。我牢牢記住了這訓誡,總算繃住沒笑,但到底繃不住不說。我說: 「我是警察的媽媽!」 海辰顯然覺著我可笑極了,咯咯笑得幾乎喘不上氣。笑著,他說: 「警察哪有媽媽呀,你可真傻!」 我再無力保持權威,同我兩歲的聰明兒子面對面大笑起來。海辰的笑聲低沉沙啞,並因之很是得到過一些美稱,什麼「大貝斯」,「小山東」;他崇尚力量崇尚權力,對公主王子一類的童話毫無興趣。真是一個十足的小男孩兒呢,看著他逐日健康成長,我滿心喜悅。 海辰屬語言能力發育遲晚的孩子,正式開口說話已經一歲六個月零三天了,我們樓上一個和他同歲的女孩兒,九個月時就會叫爸爸媽媽。我倒從沒有擔心過他是啞巴:聽力沒有問題,發音系統也沒有問題,比如嬰兒話他就說得很好,這就不該有什麼問題。只是覺得這孩子將來怕是做不了學問了。因相對於語言能力發育的遲晚,他運動能力的發育比一般孩子要早,書上說嬰兒通常八個月的時候會爬,他六個月時就會,並且酷愛,顯見得是個小腦比大腦發達的運動型的小傢伙。孰料上得小學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學習不費力氣即可達中上水平,體育卻成了班裡的老末幾個,那麼長的腿,就是跑不快,每每非體育老師高抬貴手,否則便及不了格。一年級時學跳繩,全班同學都會了包括女孩子,最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仍然是手搖繩時腿就不跳,腿起跳時手就忘了搖繩,四肢總也協調不好,像頭小笨熊,自尊心因此很受傷害,終於有一天強忍著淚水對我說道:「媽媽你幫幫我!」我只能幫他,跟他出去跳繩,在院子裡的路燈下連著跳了好幾個晚上,跳得我和他都是一身大汗滿肚子火。那幾晚每有散步的人路過,便會用欣賞的口氣贊道:「嘿,瞧人家這母子倆!」還當我這是在與民同樂。 那是在一個春末夏初的下午,我在廚房裡給海辰弄下午的加餐,草莓。這個時候的海辰酷愛能夠咀嚼的食物,因為他已很有了一些牙齒,並過分著迷地喜歡使用它們,不僅用它們研磨食物,還要啃玩具,咬被子,咬人,咬他人也咬自己,把我和小梅的胳膊咬得淤血,咬自己的手指頭玩兒把自己咬得哇哇大哭……我端著碼在玻璃碗裡晶瑩的紅草莓進屋——現在我對海辰在飲食方面的情調已有了相當的認識和尊重——可這次他對我手中的草莓似乎並沒興趣,而是緊緊盯住了我,待我走近後,清清楚楚地叫了聲:「媽媽。」所指也非常明確。我卻不敢相信。盼望這一天盼得太久了,久得都麻木了,都不再盼了,所以當它突然到來時就不能不讓人懷疑。我首先懷疑這不過是嬰兒的無意識發音。比如有家長堅持自己的孩子三四個月時就會叫爸爸媽媽,通常就是對這種無意識發音的一種自作多情的誤認。我看海辰,他也看我,目光平靜小嘴緊閉,幾乎讓我以為他剛才的那聲「媽媽」是我的幻聽。「再叫一聲?」我輕聲地、不抱什麼希望地道。「媽媽。」他很快回道。「再叫!」「媽媽。」「再叫!!」「媽媽。」……我一把抱過他來狂親,一邊不斷地讓他再叫,他就一聲聲地再叫:媽媽。媽媽。媽媽。只是聲音始終平靜,神情始終平靜,與我的狂喜狂熱狂亂恰成對比。也許他已在心中叫了多少次了,也許他認為自己早就叫過多少次了,也許他的平靜正是對我的大驚小怪的不以為意,卻同時又表示出了充分的理解:一遍遍地,清楚地,不厭其煩地回答著我「再叫」的請求,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見多識廣,寬宏大度,鎮定從容。 那一天母與子的關係進入了新的里程,我和他都明確感受到了。因此那天晚上他便不肯睡覺,哄了很長時間都不行,看得出已經很困了,眼皮都黏糊了,就是撐著不睡,仿佛是,不願意跟我道別。剛剛合上了眼睛,馬上又睜開,看我,並要叫:「媽媽。」我就答:「唉。」就這樣一叫一答,一叫一答,不知道反復了多少次,過了多長時間。最後一次,他大概實在撐不下去了,使了很大勁,才勉強將合上的眼睛睜開了一半,半眯著看我夢囈般道:「媽媽。」我答:「唉。」他微微一笑,滿意地歎息一聲,隨即閉上眼睛,安然睡去,玉瓷般精緻的小鼻翼輕輕翕動,呼出陣陣溫暖的、肉感的、純淨的嬰兒氣息。 從那天起,海辰的語言能力仿佛打開了閘門的水一瀉千里日日見長。由「媽媽」開始,到「瓶瓶」「尿尿」「機機」……直到有一天,無師自通地叫出了「爸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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