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七一


  在這裡我不想渲染血緣關係的玄虛,血緣關係無疑是重要的,但它只能在人的主觀認定之下發揮作用。比如說,非親生但被告知是親生,他們就會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相處;反之也是一樣,否則便無須什麼「親子鑒定」。我說這話的意思是,海辰的叫「爸爸」不是由於血緣上的原因,而是由於他之外的那個客觀世界的影響。無論我再怎麼小心避免在他面前談論提及關於爸爸,卻沒有辦法也不能阻止他與外界的聯繫,阻止他對於那個「外界」的觀察,比較,思考,判斷,直至做出他的結論。

  他的每一聲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爸爸」,都仿佛重物落下,又狠又准,直砸我的心上,痛,沉重,還有歉疚,還有無奈和難以言狀的慚愧。

  他的爸爸自那天次日晨走後,再也沒有來過,也沒有信,偶有電話——那時我們院兒統一給各戶裝上了分機電話——也是三言兩語,我們的情況,他沒有興趣;他的情況,他無意通報。沒有了彭澄我們就沒有了那根紐帶,在這樁已然形同虛設、苟延殘喘的婚姻中,他也就沒有了任何的約束和顧忌。我只是從別人那裡,認識他也認識我的「別人」,聽到了一些有關他的星星點點:發了!家裡頭高朋滿座,在外面前呼後擁……說起你來(這個「你」指的是我)就好像說一個陌生的遠房親戚……最近一段有一個姓劉的女的和他一起,三十來歲,晚上住他家裡,不知道現在兩人結沒結婚……

  關於最後這一點我可以肯定,沒結。他能不能再結一次婚他說了不算,劉姓女人或別的女人說了也不算,得我說了算,不,得我的海辰說了,才能算。彭湛大概做夢都不會想到,由於他對自己的輕率、不負責任,他的終身大事有一天會被攥在一個幼兒小小的手裡。

  那些日子,我整天盤算著是否跟彭湛要錢,要的話,怎麼要,要多少。自從那次他說了他的經濟也困難之後,我就再沒有向他開過口。恰好這天申申來了,她次日的飛機去澳洲,來同我告別,我便跟她說起了這事兒,一說,前因後果就得都說上一遍,儘管說得非常簡潔,但當聽說我一直是一個人負擔海辰的時候,她還是吃驚了。

  「怪不得你會這麼瘦!別人生完了孩子都是胖,你可好,瘦成了一把骨頭。我還直納悶呢,還想問問你怎麼回事呢,剛才還在想呢,這傢伙是不是有意減肥減過了頭?」我苦笑笑剛要開口,她擺手打斷了我,繼續著她的感慨:「真沒想到!你可真行!真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

  「剛才不是說了嗎,他一直也困難,也是一個人帶著個孩子。」

  「他那孩子的媽呢?」

  「那女人不管。」

  「那女人不管,是他們的事,憑什麼要轉嫁到你的身上?彭湛可是海辰的親生父親,他就得盡父親的義務!」

  「總覺著,還是實事求是吧。不想僅憑著一個『義務』,就去逼他。」

  「逼,什麼叫逼?明明是法律規定孩子也有這個權利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清高是不是?覺著自己有教養有文化是不是?你要這樣的話那就真的是沒藥可救了。」

  「不是……」

  她揮揮手,像趕蒼蠅蚊子。「男人,就是讓你們這些女人給帶壞了,社會風氣,也是這樣給敗壞了。韓琳,咱是個女人,對吧?那就拿出點兒女人的樣子來啊。該哭的時候,哭;該要的時候,要;該撒嬌撒嬌該撒潑撒潑該吃醋吃醋!……」語速越來越快,快到後來連標點符號都省了去,但那一連串的「S、chi、c」卻是字字分明毫不含糊,到底是經過了相關的專業訓練。「我就不明白有些女人幹嗎非得把自己弄出個男人樣兒來: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不管什麼事兒,能不能行,都要伸著個脖子,硬挺,甯折毋彎?女人得學會示弱。不會示弱的女人不是女人,女人要不是女人了,男人就不會是男人。陰盛陽衰陰盛陽衰,盛衰也是比較而言,你那『陰』要是不盛,他那『陽』怎麼會衰?陰陽互補互克,這個道理你應該懂你可是號稱學過醫的!算了,不繞彎了,直說——你呀,韓琳,太缺少女人味兒!」

  如果不是她明天就走,我肯定會發作。即使是朋友,即使出發點好,也不可以這樣的信口開河無所顧忌出口傷人——我沒有吭聲。

  她審視我的臉。

  「不高興了!煩我了!覺著我討厭,是不是?沒關係,反正我明天就走,再討厭也就這麼一回,下回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說到這兒,她張開兩臂向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邊打著哈欠道:「永遠回不來了,也說不定。」

  這回輪到我審視她了:在說最後那句話時,她的形體、語氣無一不急於要顯示出隨意,輕鬆,滿不在乎,結果卻因這種過分的「急於」暴露出了要掩蓋什麼的用意,讓我注意到了她內心的緊張,還有一種憂傷。

  「除非是你不想回來。」我故作輕鬆地說。

  「那可不一定。比如說——比如啊——我要是身無分文了呢?」

  這個時候申申已與陸成功正式分手,經濟上便沒有了後援,去澳洲的機票錢,還是由她父母贊助了一部分才勉強湊夠。

  「為什麼非得出去呢?」我是真的不能理解。

  「不出去,待在這兒,我又能幹什麼呢?事業事業沒有,愛情愛情沒有,出去了,好歹還有一個新鮮。混得好了,好;混得不好,大不了還是一個一無所有。」

  「申申,聽我說,你條件這麼好……」

  「——『不愁沒有人愛』!」她接道,神情頗不耐。

  「試一試嘛。」

  「試過了!陸成功,好人,有錢,對我好,要叫誰說都會覺著,這就夠了。可惜啊,我是經歷過的;要是從來沒有經歷過,倒也罷了,就會知足了,就會覺著那就是了……」

  「你經歷過什麼了,胖子嗎?我就看不出來,他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這樣滿懷深情念念不忘!不就是一唱歌的嗎,想找唱歌的還不容易。低的咱不考慮,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學院,檔次可以了吧?每年畢業好幾個班呢,分配都分配不出去!他還有什麼長處?噢,形象好,其實說形象好也就是個子高點兒。多高?一米八幾?一米八幾算什麼呀,咱們黃種人裡也不缺樹樁子。國家隊,八一隊,去看看,有的是,一米八幾到了那裡都得算殘疾!」也是借題發揮,算是對她剛才對我的傷害的回擊,說完又覺過分,緩和一下口氣,「聽我說申申,咱有點兒志氣,好不好?」

  「愛,是沒有志氣的。」

  「那是你。」

  「不是你?」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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