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六九


  這就是彭澄出事後我與彭湛的第一次見面。認出是他時小梅馬上以農村婦女特有的方式表示了對他到來的歡迎:把他讓進屋去,同時把我也讓進去,走時細心地給我們帶上門,自己則去了衛生間,照看海辰,並且把衛生間的門也關上。

  她只知道彭湛的長期在外是由於工作忙,別無所知。

  一俟小梅關上門離開我劈頭就問:「那次正說著彭澄的事,你為什麼要掛電話?」後來發生的事就是我前面說的:他哭了。我們擁抱在了一起。仿佛兩個冷到極點又無處逃遁的人,我們以這種方式溫暖著彼此。

  小梅肯定是在這其間來過看到了這一幕,並按照自己的思路做了理解——我聽到了門被輕輕推開的吱呀聲,緊接著,又被「咣」地關上——後來小梅的神態、行為都證實了我的判斷:滿臉曖昧的喜色卻又故作鎮靜,抑制不住的話多,主人似的張張羅羅。那時候單位已把另一間小屋也分給了我,平時小梅住那屋,我仍帶海辰睡大屋。那天,也沒跟我商量,小梅就把海辰的東西搬到了她那屋的單人床上,並為彭湛找出了睡覺的枕頭。在她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和彭湛都沒有注意,都沉浸在對彭澄思念的傷痛裡,直到晚上很晚的時候,在小梅已帶著海辰在她小屋的小床上睡了的時候,在該說的話都已說完了的時候,我和彭湛才不約而同注意到了大床上並排放著的那兩個枕頭。至今我不知道當時他心裡的想法,只知道我為此非常難堪,非常為難,非常生氣,生小梅的氣:這人怎麼這麼多事!

  我不願意跟他同床——這「同床」指的是本義,不是喻義。那喻義當時在我的腦子裡閃都不曾閃過——不習慣,彆扭。想想看,大夏天兒的,跟一個異性同睡一床,該有多累?這個時候他在我心理、生理的感覺中,已如同任何一個異性。這種感覺的造成與空間與時間都有關,但那有關又都不是關鍵的「關」,關鍵的那一「關」是,我已不覺著他是我的丈夫。

  不同床也簡單,讓小梅和海辰過來,他去小屋。可是,小梅會怎麼想?更重要的,他會怎麼想?

  不知這樣猶豫沉默了多久,只是憑直感覺著再這樣沉默下去就不自然了,遂下定決心:就這樣睡。再彆扭,再不習慣,也只是一夜,也死不了人。

  「洗洗睡吧。」我站起身,「我去把水打開。」

  我去廚房打開了煤氣熱水器,把水溫調好,找出條乾淨毛巾掛在衛生間的鐵絲上,讓他先去洗。他去了,我回了大屋。片刻後,聽到衛生間那邊傳來了男人向馬桶裡小便時的很響的嘩嘩聲,房間的門板是空心的,隔音很差,那聲音叫我彆扭,索性起身,去了涼臺。我伏在涼臺的欄杆上,夜風陣陣,吹著黏膩的臉和四肢,十分舒服。要是可以,我能在這裡待上一夜就好了,無論如何,都會比悶在蒸籠般的屋裡、床上,小心翼翼地收攏著自己的軀體四肢、清醒地幹熬著強。

  雖已不再把他看做丈夫了,卻想留下他來做海辰的父親,所有的矛盾猶豫曖昧,概出於此。

  可是,從他進家到現在,六七個小時了,他沒有問過海辰——問過,等於沒問——剛進家,路過衛生間看到了正洗澡的海辰時,問了一句:「這是海辰嗎?」我說:「是。」他說:「長大了啊。」我說:「嗯。」然後就進屋了,就開始說彭澄,一直說到剛才。我心裡是失望的,但還是站在他的角度做了理解:剛剛失去唯一的妹妹,心裡難過;海辰還太小,儘管在我眼裡他已很有些人的模樣了,但在與他沒有過親密接觸的任何一個外人眼裡,他都依然是一個渾渾噩噩、不省人事的小動物。通常情況下,有很大一部分男人——父親,對這麼大的孩子,不感興趣。這些都沒關係,都可以忽略不計,只要他肯繼續做海辰的父親,直到海辰有了自己的選擇能力。我已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了,不能再殃及孩子,成為一個失敗的母親。

  「我完了,你去吧。」

  他出來了,隔著身後的紗門,對我說。我答應著進了屋,一抬眼,看到他渾身上下光溜溜的、只著一條近乎三角褲的小短褲站在屋子中間,心裡又是一陣彆扭,彆扭得有些厭惡,有些惱怒:固然天是熱,但也不可以這樣的不顧他人!卻又不能責令他把衣服穿上,只好採取海辰的辦法,弱者的辦法,主觀回避的辦法,低下眼睛不看,從他身邊匆匆走過,去了衛生間,插上了門。

  洗完澡,我站在滿地是水、熱氣籠罩的衛生間裡將身體擦乾(擦不幹),穿上睡衣,然後顛倒著兩隻腳,穿睡褲。以往我可用不著這樣,以往洗完了澡我根本不擦,不穿,就這麼光著出去,在我的家裡走來走去,讓身體上的水分自然蒸發掉,涼快得很,身體晾乾後,再套上個小背心小褲衩就得。現在不行了,家裡來了個外人,男人,內外有別,男女更是有別。睡褲還沒有完全穿好,剛洗過的身上已然又冒出了好幾層的新汗,令我慨然悵然:沒有愛情、沒有感情的婚姻真的是不道德、不人道的婚姻啊,要是我能夠離婚就好了,瀟瀟灑灑地離婚,瀟瀟灑灑地開始新的生活。……

  穿好衣服,打開衛生間的門,出去。在由衛生間去臥室的短短數秒鐘裡,一件沒有想過的事情突然在腦子裡閃出:他會不會對我誤解?那並排擺放的枕頭,主動安排的洗浴——多麼的曖昧而又明確!如果他本來也有此想法,那還算半斤八兩一半一半打個平手不失面子;最糟糕的一種可能是,人家本來無甚想法,見我這樣才出於同情出於善良出於男人家的慷慨(這方面男人一向比女人慷慨許多)而以身相許無私奉獻——哎呀呀呀,那樣的話我可真的是羞煞冤煞無地自容撞死算了!……身上又一層的新汗湧出,剛穿上的睡衣睡褲乾脆糊到了身上。也許,這不合時宜的長睡衣長睡褲能替我說明點什麼?說出那點我不好明說的什麼。可是,再一想,怎就知道這在旁人眼裡不是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欲說還「羞」?……嘀嘀咕咕間已到了房間門口,已無他路可走,只能向前,好比像棋盤上過河之前的卒子。

  眼前突然一亮:

  ——他已在床上躺下了,頭卻是抵在了床的另外一端,兩人兩端。這個姿態,這個聰明的安排,委實可以消弭所有的尷尬和可能的尷尬,可以使我們不必當場就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我重重地吐了口氣。聽到我的聲音,他欠起頭來解釋:

  「天太熱,兩頭睡會好一些。」

  「是是是!太熱!」我熱烈附議,同時附以揪扯粘在身上的睡衣的動作,以示言之真誠。

  本以為那會是一個不眠的夜,沒想到竟然睡了過去,而且,做了夢,夢到了彭澄。

  ……彭澄在跳舞,霹靂舞。身穿綠色作戰服,眼睛眯起,喇叭花似的雙唇微微張開,目光透過迷蒙的睫毛向一個看不見的遠方望去;手臂如鳥兒飛翔的兩翼般舒展、輕搖;兩條長長的腿大幅度抬起後再無聲地踏下,如同踏在棉花上,又如同飄浮在雲朵裡,那雲化作了一縷輕煙扶搖直上,融入進高遠的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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