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六八


  「最近彭澄……」我想說的是,「最近彭澄給你寫信了沒有」,彭湛沒容我說完。我剛說出了彭澄的名字,他便開始說了,就是那些有關彭澄出事的話,說得很快,一口氣,語調平板。他去過西藏一趟,部隊給他發了電報,他是彭澄當然的唯一的親人——意識到這點,處在極度震驚痛楚中的我仍是感到了一種新的創痛。

  「……什麼時候的事?」他說完後,我輕聲問。

  「四月二十九號。」

  「為什麼早不告訴我?!」我大叫。

  嘟、嘟、嘟,電話斷了。開始我還以為這是個意外,馬上重撥,通了,有人接了,我剛「喂」了一聲,即刻又被掛斷。再撥,再就沒有人接了。我不甘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重重地撥著那組電話號碼,瘋子一般,直到引起了郵局工作人員的注意,走過來干涉制止了我。

  後來,見面時,我就此事質問彭湛,他一下子轉過了身去,背對了我,一言不發。片刻後,肩背部開始劇烈顫動。我意識到,他哭了——這之前他還從來沒有這樣在我面前哭過,之後也沒有——同時意識到,這會兒假如不是面對面,是通電話,他一定又會把電話掛了。於是,我走過去,在他身後站住,伸出兩手輕輕抱住了他的肩,非此我無法傳遞我的歉意,我的理解,我的與他相同的情感。感到他沒有想到,屏息靜氣了幾秒,猛地回轉身來緊緊抱住了我——仿佛無助中的兒子抱住他的母親,仿佛一個落難者抱住另一個落難者——他抱住了我,而後,說了,淚水阻塞著他的鼻腔、喉管,使他的訴說時斷時續。

  「……她躺在那裡,像是睡了,還是梳的短頭髮,可能是才剪了不久,也就剛、剛……剛齊耳垂兒……」

  你是我心中永遠的偶像啊,

  永遠明亮的眼睛永遠飛揚的短髮。

  盯著終於印成了鉛字的彭澄的詩,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地讀下去,讀完了這份報紙上的,再換另一份報上的讀,仍然是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陽光從窗外進來,傾瀉在印有彭澄的詩的報紙上,把報紙曬得燙手。已是夏季了,冬季卻好像就在昨天,她給海辰上戶口回來,帶著一團寒氣,一臉傷心……

  那天在郵局與彭湛通完話,我沒有馬上回家,就在郵局裡給各編輯部寫信通報彭澄的情況,以便寫完後能馬上發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為那個女孩兒做一點什麼;也不知道我正幹著的這件事,對她還有什麼意義。但是假如讓我什麼都不幹,就這樣無所作為兩手空空地離開,回家,我怕我會憋死。彭湛的電話打不通,除了彭湛,我還有什麼渠道能把淤積堵塞在胸口的那團沉悶疏散出去?在遭到郵局工作人員的嚴厲制止後,有好一會兒,我怔怔地站在郵局的地當中,無依無靠沒著沒落呆若木雞。是在突然之間想起了那些也算與彭澄有過某種關係的編輯部的,在想起他們的那一瞬間,心裡頭竟湧上了一絲惡狠狠的快意:你們不是說她的詩思想膚淺情感做作嗎?好,現在她用生命為它做注釋了,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你們還想要什麼?!……一度凝滯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心激跳,臉發燙,情緒激昂大腦清楚,就地買了紙,借了筆,寫信。一筆一畫,一封一封,我站在郵局的櫃檯前頭都不抬,一口氣寫了十幾封內容相同的信,分別折好,放進信封,貼上郵票,再看著它們由郵筒扁扁寬寬的嘴裡滑落進去,鬱悶的呼吸才好像通暢了一點,獨自承受著的沉重才好像被轉嫁了一些出去。……我離開郵局,推著自行車,慢慢地往家裡走,慢慢地想到,我所做的這件事對彭澄毫無意義,她不需要,她已經超脫了人世間的這一切高高在上,自由,空靈,飄逸。我做的這事只對我自己有意義,活著的人為死去的人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活著的人自己……

  「哎,我說,別看了,該給海辰洗洗睡了。」

  是小梅,抱著海辰站在我的身後。也許是她感到了某種異樣,一手抱海辰一手在我看的東西裡扒拉了扒拉,卻沒發現什麼。我沒有告訴她彭澄的事,她不熟悉彭澄,要說就得從頭說起,那過程我無法忍受。我起身,對小梅笑笑,接過海辰去了衛生間。小梅去廚房收拾我們倆的午飯。我們通常在海辰睡了後吃午飯,以能吃得安靜、踏實一點。

  我給海辰洗澡。海辰坐在澡盆裡——真正的澡盆,一個比他身體長許多的紅色橢圓形澡盆,再不是彭澄給他用的我那個腳盆了——小脖子小脊背硬朗朗地挺著,在這樣大的澡盆裡都不必再擔心他會被淹死。他極喜歡洗澡,喜歡用兩隻小手用力拍打水面製造出高高的水花,倘有水花濺到我的臉上身上、我因此做出反應時,他更要樂得出聲地笑……忽然,正玩得高興的他不動了,面部表情凝重,我馬上意識到出了什麼事,馬上卡著他的兩腋把他從水裡提溜了出來,果然,他在尿尿,可惜,饒是我如此迅速的反應,還是沒能把他提溜到該去的地方——馬桶那邊——他已尿畢。我一下子把他重新放入水裡。

  「尿、尿、尿!讓你洗一個小尿澡!」

  跟海辰說話我愛帶「小」。彭澄也是:「來,姑姑給換小尿布啦!」「咱們的小肚子餓了,該吃小牛奶啦!」「哎,我說,洗個小澡吧?」從前,海島醫院我們科有個高雅莊重的女醫生,後來女醫生生了個女兒,打從女兒出世女醫生就變了個人,哄女兒吃飯:「咪咪,吃饅饅了!」「饅饅」即饅頭;給女兒穿上件新裙子,「看,咱們漂漂不漂漂啊?」「漂漂」即漂亮。把我們都快笑死了,背著她嘲笑個不停,彼此間發誓,將來我們決不會俗氣到這等地步。現在才懂得當時的我們是怎樣幼稚、自大的一群傻瓜:女醫生的變化是由於了一種同化——童化,是愛到極處的情不自禁,是母愛的一種宣洩方式。剛學說話時的孩子只會發單音節,為了強調他要重複,因為重複而使相同的單音節連貫,連貫起來的單音節就形成了諸如「飯飯」「臭臭」「蟲蟲」甚而「饅饅」「漂漂」——這個年齡的孩子特有語言風格。母親與幼子的血肉相連相親相愛遠非局外人所能理解,由此而產生出的那一切就如同冬去春來日出日落一樣是自然規律,一樣的不可違拗一樣的不可輕言批評。當時我尚沒有「飯飯」「臭臭」「蟲蟲」的習慣,也許因為當時的海辰還不會說話還沒有將我同化,我宣洩母愛的方式是——只能這樣解釋——不論說什麼,都要加「小」字。有外人聽著能接受的,如:小手小臉小屁股;有外人聽著覺著彆扭覺著酸的,如:小汗小尿小牛奶。我和彭澄都選擇了「小」,不知是她影響的我還是我影響的她,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也愛海辰,那種從心底裡流出的愛,裝不出來。

  海辰為了能夠重新入水而歡欣鼓舞,至於什麼「尿澡」不「尿澡」,你不在乎他才不會在乎。只見他兩隻小手更有力地拍打著水面,製造出一連串的水花和歡樂,全然不知道他失去了什麼……

  有人敲門。連海辰都聽到了,停止了娛樂,屏息靜氣,與我一道等待。小梅去開了門。

  是彭湛。鬍子拉碴頭髮蓬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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