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六七


  我們都愛彭澄,一如她愛我們。這愛曾使我欣喜,後來讓我沉重,自然而然地便要思考,愛是什麼。恰逢又有關於「愛」的新歌推出,並很快風靡,那歌跟大夥說道:愛是Love。歌詞是中英文合璧,且不說我對這類合璧一向持保留態度——因搞不清作者是覺得中文詞匯貧乏得不足以表達他豐厚深刻的情感思想,還是由於他英文好得按不住捂不住地要在創作中流淌、流溢——單就那句全歌中的核心唱詞「愛是Love」,就讓我迷惑。愛不是Love是什麼,難道是白菜蘿蔔?從語言學上說,它是同義反復;從邏輯學上說,違背了「A不能說明A」的定理。當然,歌詞可以不講語言不講邏輯,但總不能蒼白、無理到什麼都不講的程度。倒是那歌手令人刮目,居然就能把一句「愛是愛」的廢話反復重複得千曲百回風情萬種意味深長令人肅穆。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方悟出,內心空空卻能夠做到狀態飽滿,才是一流的演技。

  ——由於心情不好,所以挑剔,所以刻薄,所以偏激。那個時候我已知道,愛還是一種拘牽,是羈絆,是沉重的負擔。

  我決定給彭澄寫信,不再徒勞地等。提起筆來心下茫然:寫什麼?不能再說彭湛,真的假的都不想、不能再說。關於她的那首詩我也無話可說:我已付印了十幾份寄往了十幾處,有熟人的地方,還寫了信,信中懇請他們幫我把這詩發了,並且厚著臉皮,在信尾處做出曖昧的暗示:「友情後補。」但他們無一不是鐵面無私,鐵面無情,好歹回了信——沒有熟人的編輯部絕無信來,發去的詩如同泥牛入海——那信還不如不回,「思想膚淺,情感做作,語言缺乏意境」。我很清楚那詩的稚嫩,不管從哪個方面看,但總想還不至於一無是處吧,首先,它不乏真誠。只可惜這真誠又很難為外人——我是說沒有身臨其境的人——理解。不得不承認,還是功夫不到家,還是不能夠將一些看似純個人的感受有效傳遞,直至能引起受眾的共鳴。人人的感受,本應相通,做不到這點,是寫作者的失敗。可是,話說回來,他們發過的那些詩,就一定都比彭澄的高明嗎?比起其中某些矯情的、故作晦澀深沉的莫名其妙的文字垃圾,彭澄的《墓地裡只有一個她》至少明快,健康,好懂。怎麼就不能騰出一點地兒來給她發了,給她一個鼓勵,給她一點希望?人需要被鼓勵被肯定,彭澄就此長足進步也未可知,文壇的一顆新星就此冉冉升起也未可知。而且,在信中我也不是沒跟那些熟人編輯們介紹彭澄的情況,二十三歲,女兵,在青藏高原上。現在想,我的這些介紹同彭澄的詩一樣,是失敗的,我沒有能夠將我感受到的彭澄的處境心境傳遞給那些不熟悉她的人們,也許,還給了他們一種相反的錯覺:浪漫,神秘,奇異,得天獨厚?要這樣,更是害了彭澄,使她的那詩不僅是膚淺、做作、缺乏意境了,而且是無病呻吟,是小女子的顧影自憐,自戀,是吃飽了沒事幹之後的一種消遣。

  我能跟彭澄說的,似乎只有海辰了。

  窗前的楊樹樹冠如蓋,葉片墨綠、碩大,陣風吹過,沙沙沙沙,蟬兒在其間聲嘶力竭此起彼伏;身後的大床上,小梅正在和海辰說話。海辰還沒有學會成人的語言,只好由小梅倒退回去,說嬰兒話。兩個人正聊得起勁,咿咿呀呀,有問有答,嘻嘻哈哈。

  這時候的海辰很有一些人的樣子了,所謂人的樣子,是指他不再是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了,他已開始有著人的追求人的特點了。比如,在剛開始給他添加輔食時,我是將分別有著蛋白質、維生素、碳水化合物的數種食品一塊搗碎,攪拌,燒煮,煮出一團說不清顏色的糊糊,喂他,小梅對此頗不以為然,卻也不便多說什麼,畢竟孩子不是她的。但當有一次看到我居然能將蛋黃、饅頭、葡萄、青椒這幾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弄碎了,再和上牛奶一起煮時,還是忍不住了,替海辰打抱不平道:「嘖嘖嘖!這還叫飯嗎?純粹是飼料。」「配方飼料。」我為她做著補充,得意洋洋,自認為這種做法非常實際、科學,值得大加推廣。小梅道:「你以為是餵牲口喂動物哪!」我道:「你以為是喂什麼?」小梅說不過我,便不跟我說,跟海辰說,舉著碗高聲地道:「海辰,來,咱們吃豬食了!」惜乎海辰真的就吃,像一頭真正的小豬,只要餓了,給甚吃甚,全不管小梅作何想法。只是好光景維持了不過月餘,他便開始轉變立場,拒食「豬食」,到後來,怎麼哄怎麼喂都不行,小嘴緊閉,左右擺頭躲著已碰到了嘴唇的勺子——我敢肯定這就是人類將「搖頭」定為「拒絕」之意的起源——如果遇上我和小梅也在吃飯,他就會伸出小手去抓我們的飯菜。每到這時,小梅會意味深長地瞥我一眼,什麼都不說,起身去廚房,為海辰做「飯」,花出數倍於我做「豬食」的時間力氣,把同樣一堆東西做得黃是黃、白是白、紅是紅、綠是綠,花裡胡哨令海辰大悅,也令我訕訕,也感慨:這就開始懂得追求飲食的色香味了嗎?說長,就長得這樣大了嗎?

  也開始有了精神追求的傾向。

  睡足了一大覺醒來,哼哼唧唧地要求人陪,我順手將一隻橡皮鴨塞給他,他不要,小胳膊一揮打到了地上。小梅拾起鴨子,放在了大床的另一頭,他兩眼便突然放光,骨碌一下,仰臥改為俯臥,直向鴨子而去。其時他剛剛會爬,嚴格說,是半會:兩腿一動不動拖在後面,只憑小胳膊撐著身體一下一下往前面蹭,那姿勢有點像士兵的匍匐前進,卻因了腿的不會動,要更艱苦些。他卻不以為苦興致勃勃,頭使勁高抬,眼緊盯目標,一步一步,相當執著。經過了千辛萬苦的努力——確是千辛萬苦,小胳膊肘都因此被涼席磨得通紅——終於,他拿到了早先給都不要的那只鴨子,並因此而眉開眼笑。追求過程勝似追求結果,典型的人的精神特徵。

  還有了審美意識。

  小梅出去買菜,心血來潮燙了一個當時流行的「爆炸頭」回來,難看至極。我說她,她不服,把正在床上玩的海辰抱了過來,讓其裁判:「海辰,看,梅姨的頭是不是好看?」乍開始,海辰被眼前這顆陌生而難看的頭嚇得愣住,待認出了是小梅,神情立刻嚴肅,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就伸出兩隻小手掌推她,這意思已非常明確,小梅卻不甘心,死抱著人家不肯撒手,直惹得海辰要哭。一俟擺脫了糾纏回到床上,小傢伙立刻背轉身去,決不肯再看那頭一眼;小梅卻不知趣,一繞,又繞到了海辰臉前,逼得孩子不得不採取緊急措施:一頭紮在了被窩垛上,把自己的小臉嚴嚴實實藏將起來,以讓那客觀世界在主觀視野裡消失。當時我在,目睹了整個過程。就是從那以後,在海辰面前我開始注意檢點自己的服飾。以前從來不。就像人們從來不會在乎在一個小動物眼裡自己是什麼樣子。

  我就跟彭澄說海辰,說他的上述表現,詳詳細細不厭其煩,寫了滿滿的七大張紙,直到自覺也算交代得過去了,至少在長度上,才住了筆。這封信為保險我貼了三張八分郵票。

  ……

  彭澄的詩終於得以發表,數家報刊同時刊出,全文,一字沒動,包括題目:《墓地裡只有一個她》。他們——那些苛刻的資深的編輯們——為什麼不給動一動,是想徹徹底底保持住它的原汁原味嗎?

  我看著報紙上印成了鉛字的那詩,不知為什麼,印成了鉛字後就覺著好了許多似的。同時,數家報刊不約而同將作者彭澄的名字用一個黑框框起,不約而同在詩前、在框了黑框的作者名字後,加了一段編者按語。編者按語這樣寫道:

  該詩作者是駐守西藏高原的一名女兵,一個月前,在執行任務中車禍犧牲以身殉職,時年二十三歲。現將這首作者生前寄給我編輯部的詩作全文刊出,以饗讀者。

  編者按語的內容是我提供的。

  彭澄乘車下部隊巡診,一車六人,翻了車。彭澄曾多次跟我描述過汽車在冰雪盤山路上行駛的驚險,描述過彼時她心中的恐懼,她將那恐懼化作了一首美麗的詩,這詩卻因過於美麗了而不被認可。六個人除彭澄外包括司機都還活著,傷勢最重的,是手腕腕骨骨折。彭澄也是骨折,卻折在了頸椎,當場就停止了心跳呼吸,沒有給她同車的戰友們留下一絲絲搶救的餘地。但戰友們還是按照所有搶救程序對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的她實施了全力搶救,氣管插管,胸外按摩,口對口呼吸……

  我知道這些情況時,彭澄早已化作一縷輕雲融入了西藏高原那無盡的蒼穹。是彭湛告訴我的,在電話裡。我給他打的電話。那是一個下午,當發現仍無彭澄的信時,我再也沉不住氣了,向小梅交代了一下海辰的事,騎上車便去了郵局,打長途電話。

  彭湛在家,聲音很遠,我大聲地道:「彭湛嗎?我韓琳!」那邊一下子便沒有了動靜,我更緊地握住話筒,更大聲地:「喂!彭湛!」

  「幹嗎?」

  態度非常生硬,生硬到令人不解,令人不能不問:「你怎麼了?」

  「你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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