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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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狗至今在我的家裡,被擱置在輕易不動的貼著天花板的吊櫃裡。 冉走後,兩天后,洗了的大狗才徹底幹透;兩天時間,足以使我的情緒發生無數次的變化。當然不是說忘記了這事,但絕不是那麼急於寄它了。看到了它時,就想,有空再說吧;有了空時,又想,這個月算了,下個月吧,這個月錢太緊張,偌大的一個包裹,郵費又得幾塊;到了下個月時,由於嫌礙事,它早已被小梅收拾到了不知哪裡,一旦視線裡沒有了它,這事也就真的漸漸忘了。 當有一天我在吊櫃裡發現大狗時,已是幾年之後,那時我的經濟狀況已發生了質的飛躍。大狗使我想起了自己當年的承諾,也曾有過這樣的閃念:現在給冉寄去?當然最終我沒有寄,時過境遷,彼時的真誠,此時就是矯情、做作。 冉早就看透了我,在我自己還沒有看透自己的時候。 輕視兒童是成年人最易犯的錯誤之一。兒童那種與生俱來、尚未遭到歲月磨蝕扭曲鈍化的直覺,尖銳犀利準確,遠遠超出了成人的想像。 再見到冉已是七年之後,他的父親來北京辦事,順便帶他來玩,當時是暑假,冉剛結束了小學升初中的考試,考得不錯,差兩分即可入當地一所最好的重點中學。差兩分也不是說不可以上,但須交四千塊錢。彭湛便跟冉的媽媽交涉,一人出兩千,冉的媽媽不幹,說是考上什麼就上什麼;而彭湛也拿不出更多的錢來,他即將結婚,正是用錢的時候,這樣,冉只能上普通中學。彭湛到北京後打來了電話,聽說冉也來了我很高興,說太好了,海辰等於還沒有見過他的哥哥。彭湛說,冉不愛說話。當時我沒太在意,直到我跟海辰說冉要來、看到海辰為此興高采烈時才突然明白了彭湛的意思,於是把彭湛的話轉述給海辰:冉不愛說話。海辰毫不在意,說,沒關係,他不愛說話我跟他說。信心十足。這個剛剛加入少先隊的一年級小學生本就是個樂天派,第一批入隊的光榮更使他覺著自己如同神話裡的英雄,可以攻無不克所向披靡。 他們來後,我讓冉去海辰的房間裡玩兒,我和彭湛在客廳裡談事。不多一會兒,冉就過來了,不聲不響坐在一邊的椅子上聽我們說話。冉在,彭湛不便再說離婚再婚這類父親的一級隱私,只好轉移話題,說到了冉的考學,說到最後,憤怒地譴責了冉的媽媽:「她說她拿不出兩千塊錢來。光她脖子上掛的,手上耳朵上戴的,也不止兩千!我說你還像個母親嗎,撫養費一分不付,不付不付吧,孩子的關鍵時刻都不肯出點血,人怎麼可以這樣自私?!……」我打斷他,對冉說冉你去海辰的房間裡玩好嗎?冉停了兩秒,起身,一聲不響出去。冉走後我對彭湛說,你不該當著孩子的面這樣說他的媽媽。彭湛說這種人還用得著給她留什麼面子。我說不是為了給她留面子,是為冉,你不覺著這樣對冉太殘酷了嗎?他說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殘酷,我對冉的教育方法就是,告訴他生活的本來面目,絕不要天真,不要幻想。……就這個題目他滔滔不絕地說了開去,我邊聽他說邊注意著海辰房間裡的動靜。沒有動靜。借上廁所去看了一下,房間裡,海辰坐在地板上玩拼裝玩具,冉坐在桌前看書。事後,我問海辰:「為什麼不跟冉說話?」「他不說。我怎麼跟他說話他都不說。」「紅領巾」一臉的無奈,一臉的「服了」,頗有些受挫。 後來,初中升高中,冉憑藉自己的努力一舉考上了當年以兩分之差沒能考上的那所重點中學,只是益發的話少,整日悶頭關在自己房裡學習,用彭湛的話說:「趕都趕不出去!」口氣裡不無擔心,但更多的,是對自己「教育方法」的滿意,話裡話外,帶著點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喜悅。 也許冉將來能考上名牌大學,能成名成家,但難道這就是人生的全部?沒有過天真幻想的童年不是童年,只要可能,成年人就不該讓兒童去面對什麼「生活的本來面目」,該由成年人去為他面對,為他遮風擋雨,等他長大,長大到羽翼豐滿身心強健。 原諒我,冉。 …… 自寄來了那封厚得像一本小書的信後,彭澄再無信來,這麼久了,久得都不正常了。固然我沒回信,但是以前,從來是,我不回信她也要來信的。首先,斤斤計較小肚雞腸不是她的風格,再者,比起傾聽,她更喜歡訴說,同我相反,同我正好是一個互補。隨著無信的日子漸多,我開始不安:生氣了?對我失望了?徹底死了心了? 為我和彭湛之間的事兒,彭澄專門給彭湛去了一信,口氣之激烈態度之強硬遠勝於對我——到底是親哥哥。彭湛為此大光其火,專門打來長途電話興師問罪:「你跟彭澄說什麼了?」我說:「你幹什麼了?」「為什麼要跟她說?!」「不跟她說我跟誰說?」我說完這話後彭湛沉默了,再開口時語氣就低調了許多,透著一種在他身上罕見的傷感。他說:「你我之間的事,不管什麼事,只要不是好事,以後就別跟彭澄說了。何必讓她難過?她十五歲就沒了父母,就我這麼一個哥哥。你沒去過西藏,我去過。沒去過的人很難知道生活在那裡是怎麼回事。不要再給她增加煩惱了,好嗎?」我頗為感動,為了彭湛這份難得的細膩,難得的對他身外的另外一個人的體貼,足可見他愛他的妹妹。接到這個電話後的當晚我就給彭澄回了信,帶著感動帶著慚愧帶著想讓對方高興的激情,竭盡道歉竭盡安慰竭盡謊言,沒給自己沒給日後留下一點餘地;再收到彭澄的信時,那封厚得像一本小書的信,信中那毫無保留的信任、快樂叫我害怕,我沒有回信——總這樣撒謊沒有意思,不撒謊就沒有話說——然後,她也就一直無信。 肯定是彭湛跟她說什麼了,用他慣用的「片斷組合法」在彭澄面前對我進行了詆毀。他都說了我些什麼?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論他說什麼,哪怕是無中生有是造謠,彭澄都有可能相信,他們是親兄妹。一想到很可能會永遠失去彭澄的友誼、尊重,我的心就沉重,才發現我非常的在意這個女孩兒。 四月裡那次同彭湛的分手是不愉快的,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的,這客氣和有禮正是由於心和心之間已經有了距離。沒說離婚的話,都清楚這是早晚的事兒。那時在彭湛面前我已不願提到彭澄了,彭湛似乎也一樣,那心情有點像這種情況下人們的不願提及孩子。孩子是父母的紐帶,是孩子使兩個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的血脈交融在了一起;使兩個可聚可散的人牢牢拴在了一起,道是「牢牢」,卻也脆弱,有點像皮與肉與骨的關係,分開它們是不需多大力氣的,但是會流血,會痛,甚至會殘,會死。我和彭湛之間也有著這樣的一根紐帶,卻不是海辰,至少在彭湛那裡不是,我們的紐帶是彭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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