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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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多呢!一個人一年的工資呢!就是拿到法院裡判,也不能說少!」 「判!」他已經想到法院想到「判」了嗎?這念頭只在我腦中一掠,便被排除了出去。對想也沒用的事情,我一向的原則就是,不想。我跟他算帳,只算經濟賬:小梅的工資,冉的托兒費,四個人的吃喝洗涮住房水電。至於其他,那辛苦,那焦慮,那已然是如煙往事的文學和舞臺,隻字不提。提這些我會哭的,但我不能在此刻哭,更不能當著這個人的面哭,不想讓他有任何的不良誤解。最後我說: 「別說兩千,就是兩萬,四個人花,一月月地只出不進,也撐不了多長時間!」 他兩手一攤,道:「我這不是要把冉帶走了嗎?」 「海辰呢?這個孩子你就不打算管了嗎?!」 這句話沒有經過大腦的批准脫口而出;同樣沒經過批准便奔湧而出的,是淚。巨大的痛苦終於如火山爆發沖出了那一直包裹、封鎖、壓制著它的意志力的外殼。我為這痛苦所牢牢控制,全身微抖,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回轉了身去,以避開他的眼睛。身後是通往陽臺的門,門外是一大團楊樹樹冠的茸茸綠色,那樹冠鑲嵌在明亮的春光裡,嬌豔得令人顫慄。我筆直地向它走去,腳步匆匆,裝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我來到了陽臺上。我趴在陽臺的圍欄上舉目四望。淚水妨礙著我的視線,我不斷地用手去抹,同時利用視線得以清晰的每一短瞬,找,找我的兒子。 ——他坐在小梅的懷裡,小梅坐在花圃矮矮的鐵藝圍欄上,冉一個人在不遠處找著什麼,像是找到了,然後舉著那什麼跑到了他的對面,給他看。他伸出小手去抓,他笑了,迎著燦爛的太陽大大地咧開了他的小嘴,我好像都能看得到那裡面沒有牙齒的可愛的牙齦。那牙齦是粉紅色的,亮晶晶的,摸一摸,軟軟的。他是個愛笑的小傢伙,每笑,就是大笑,一張嘴巴張開到極限,把裡面的兩排小牙齦盡情露出。以至於我們院見過他的人都跟我說:「你兒子跟我有緣,見我就笑!」我連連點頭隨聲附和,心裡卻道,他對所有人都笑,並不是單只對你,當然也就說不上緣與不緣。他笑是因為他快樂,他快樂是因為他舒適,他舒適是因為他不覺著自己缺少什麼,他不覺是因為他還太小——海辰,海辰,海辰,媽媽能給你媽媽的全部卻唯獨沒有辦法給你你的生身父親。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我迅速擦乾眼淚,此刻我尤其的不需要憐憫。左右環顧間,看到了小梅曬在鐵絲上的尿布,不假思索踮腳夠下那個有著兩圈塑料夾的環形晾衣架的掛鉤,高高提著進了屋,然後,將上面的尿布一一取下,放床上,疊,好像我去陽臺是為了這件事情。 「你不用跟我吼!跟你說,我不吃這個!」他說。 我鎮定地疊我的尿布,不理睬他的虛張聲勢。 「喂,冉的衣服放哪裡了?」他緩和了聲音,又說。原來他去陽臺找我是為了這個。真可悲啊,這樣隔膜著的兩個人,當初怎麼就能夠結為夫妻了? 他從櫃子裡扒拉出冉的衣服,然後直接往他那個大背囊裡頭塞,一手撐包一手抓著往裡塞,疊好的衣服都被他揉成了團。我視而不見,硬著心腸不理。所謂硬著心腸,不是對他,是對冉。不是不想為冉最後做一點事情,是不想因之跟他的父親發生關係。同時心裡安慰自己:冉終歸要隨他父親而去適應他父親的生活方式,那麼,就算冉從現在開始適應好了。 他們回來了,樓道裡傳來了他們嘁嘁喳喳的聲音和輕重參差的腳步。我得抓緊時間了。 「怎麼樣,剛才我說的那事兒?」 「什麼事兒?」 「錢!」 「我沒錢!」 沒想到我乾脆他也會乾脆。我不由悲從中來:「我一個人帶著個孩子——」 他很快回道:「我也是一個人。」 「海辰也是你的孩子!」 這次他倒準確理解了我沒有說出的意思,道:「冉也是你的,在法律上。所以,兩個孩子,一人帶一個,正好。」 天!我看著他,瞠目結舌,傻了。 他像是終於良心發現,終於有所不忍,低了頭,片刻後,說了,說得很艱難。他說,他的確沒有錢,很長時間了;有段日子,家裡連買醋的錢都拿不出來。這次來京的路費,還是找朋友借的。 「韓琳,你應該瞭解我,我但凡有錢,不會說沒有。」 這倒是真的。有這樣一種男人,手裡有一塊錢他能說成兩塊,有十萬塊錢他就能擺出百萬富翁的譜兒,錢是他們的臉,有時他們寧肯做惡人也不肯不要臉,比如彭湛。我一下子急了,氣急敗壞: 「你!……你一個人!無牽無掛!一年多了!到底怎麼回事?」 「不說了。總之,失敗了。」 他腦袋耷拉在胸前,胳膊耷拉在腿上,兩手垂落,全身無處不透露著沮喪。我比他還要沮喪。在這之前,我一廂情願地認為障礙只在於他的粗疏,他的不瞭解情況,他的自我中心大大咧咧,只要我克服自身弱點撕破臉皮不管不顧,就能達到目的。我什麼都想到了獨獨沒有想到他會沒錢,誰能夠指望讓對方拿出他根本沒有的東西來呢? 全身冰涼。 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有義務幫助我的人。我需要幫助。 突然地想起了幾個月前那個從高原趕來照看我和海辰的可愛女孩兒,女孩兒曾滿臉通紅地沖著我嚷: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顧家的男人沒本事。她大概沒想到,還會有這樣一種既不顧家也沒本事的男人吧,因而更不會想到,遭遇這種男人,對女人是一種怎樣的災難。有本事又顧家的男人,有,在絕大多數女人的夢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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