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六三


  這是我由來已久的想法,在海辰還沒出生的時候,在彭湛情感發生變化的時候,尤其在海辰出生之後。隨著嬰兒降臨而降臨的繁雜沉重令我始料不及,此前我曾多次設想,孩子一出生,就恢復單身時的生活習慣,天天早晨跑步,儘快恢復體形恢復健康的生活,多麼天真。殊不知真正無以逃遁的、無時無刻的、周而復始的、可以令人呼吸困難神經崩潰的艱難在嬰兒出生之後。常常,你要在萬籟俱寂的夜裡清清醒醒,因為你的嬰兒這時候正玩得高興;常常,餓得頭都發暈了時你才會模模糊糊地想到,午飯是不是沒有吃?常常,日上中天了你還沒有刷牙洗臉,尿布、奶瓶、奶鍋等瑣碎一件連著一件,連成了串,牽著你的鼻子,要你跟著它走。偶爾,在鏡子裡你看到了自己的臉,會情不自禁地驀然一怔:這是誰?面色土黃頭髮乾澀眼角處還夾著一粒大大的眵目糊……日復一日,月複一月,讓冉離開的想法愈深,愈甚,愈切。如同一頭負重跋涉的疲憊的牛,我渴望將背上的重量減輕,哪怕只是一點點。冉若離開,那麼,一個月光托兒費就可以省下七十八塊,還不算冉的其他零碎開銷和週末回家的吃用,這筆賬不用算完就已令人心情激動,但我還是沒說,沒對冉說,也沒對彭湛說。之所以不說、上次彭湛走時都沒有說,僅僅是因為冉,因為他對我和這個家的依戀。我等待冉的回答,心情複雜。冉說:

  「好吧。」

  我的心重重地一沉。

  當晚,我給彭湛寫信,讓他來把冉接走。

  冉非我所生,冉的父親另有所愛,而今,唯一令我裹足不前的冉的依戀也消逝了,那麼,我就沒有了任何的枷鎖,情感上的,道義上的,責任上的。信寫完後,在署了名字和日期之後,我加寫了一段「又及」:「來時請把冉穿小了的衣服鞋子襪子之類的儘量給海辰帶來,這會節省很大一筆開銷,你知道的,家裡請了保姆,吃住用加上工資,需要不少的錢。還有海辰,還有冉,都需要錢。」委婉地說出了我的要求,這對我已經不易。迄今為止,除了這次,我未對任何人訴說過窘迫,再好的朋友,申申,雁南,不說。怕人回避,怕人關心。對母親更是不說,父親去世,家裡的經濟收入已減少了大半,我不能再讓母親操心。

  四月,彭湛來京。

  那個雙肩大背囊由於沒裝什麼東西,被他兩條背帶並成了一條,單肩斜挎,整個人看上去瀟灑輕鬆,生氣勃勃。來時,就托人訂好了返程票,解釋說他那裡很忙,百事纏身,不得不惜時如金。他們是晚上的火車,早飯後,他從賓館直接去幼兒園把冉接了出來。他沒在家裡住,關於這點,我們事先並無商量,卻不謀而合。在我,是因為家裡再也騰不出一塊地方來給一個男性成人容身。在他,是因為什麼?會不會因為走前對某個人有過某種承諾?現在,我越來越對那個人的存在深信不疑,那個女人。沒有醋意,想想而已。偶有好奇,也會猜,她是誰?漂不漂亮?幹什麼的?多大了?

  他什麼東西都沒給我們帶,也沒帶錢。他不可能沒看到我的那段「又及」,那段文字就加在日期的下面而不是背面,但看他的表情言談行為,仿佛無這事一般,或者說,他像是根本不知道我需要錢。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由於過於委婉?不知什麼原因,儘管夫妻了一場,我始終沒有養成向丈夫伸手索要的習慣,不管要什麼。是因為我們的相處過於短促,未等親昵到那個程度就又重成陌路人的緣故,還是因為我的思維方法有問題,不知如何正確對待自己的丈夫?我決定直說。當面。索要。兒子的出生不僅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生活內容生活追求,看來還將改變我的性格。

  我讓小梅抱海辰出去曬太陽,讓冉也去,家裡只一間屋子,不想當著第二個人的面跟人要錢。我必須抓緊時間,他們晚上就走。直覺地感到,冉這一走,彭湛跟這個家就算割斷了最後的一點有效聯繫,從此後他極有可能黃鶴一去無消息。突然發現冉在我這兒對彭湛是一個牽制,冉之于我之於他居然還有著人質之於對立雙方的作用,否則,僅憑我,怎麼會叫風流倜儻日理萬機的他千里迢迢趕來坐在這裡?想到這兒我不由得要笑,儘管心中陣陣痛楚:我喜歡冉,心疼他。但是,這喜歡這疼,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超出繼母對繼子的範圍。

  他好像預感到了什麼,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眼睛裡帶著警覺,戒備,那神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與你陌生而相互面對著的一隻貓,一隻狗,或一隻其他的什麼獸。

  我是這樣開的頭:

  「我的信你收到了嗎?」

  「哪封信?」

  「讓你來接冉的信。」

  「當然收到了。要不我怎麼會來接他?」停停,又補充一句,「一收到我就來了!」

  口氣裡帶著點討好,我想這是因為心虛的緣故,我不會因之所動的,我繼續說:「我讓你把冉小時候不穿的衣服給海辰帶來……」

  「那得找!不知道在哪個櫃子裡,都是他媽收拾的,我那麼忙!」

  我不由倒抽一口氣。原本想含蓄一點,不願開口就說「怎麼沒有拿錢來!」讓對方和自己都尷尬。關係再不好,也不便無禮,所以儘管已下定了決心直言不諱,話到嘴邊還是拐了一個小彎,不想這一拐就拐不回去了,對方不想回去,他一直利用的就是你的虛榮,你的迂腐,你的軟弱,以及你身上一切與所謂的教養有關的惡劣習性。我被激怒了,被自己激怒。

  「那你就該帶錢來!!」

  我一下子沖到了他的面前,大叫大嚷,同時聽到自己的嗓門兒高得都有些破了。可惜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的尊容,想來齜牙咧嘴、張牙舞爪的樣子形同任何一個潑婦。他顯然沒有料到,被嚇了一跳,怔怔地看我,像看生人。他不認識我了,他從沒有見識過我的這一面,我自己都沒有見識過。它一直潛伏在我的身上藏而不露,如果不是因了他,也許會終生潛伏,仿佛醫學上的健康帶菌者。是他刺激出了我人性的弱點,我的人性惡。都說一個女人是一所學校,反之,不也同樣?

  他回過了神來。

  「我上次不是帶錢來了嗎?」

  「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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