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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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預報是十級大風,大海在遠處咆哮得像頭野獸。風刮得宿舍門都關不上了,只得在門板上斜著頂上了一把椅子。那天該我值夜班,零點到三點,叫值班的電話鈴響了後我起身穿衣服穿鞋,紮子彈帶背槍。心裡頭一直惴惴的,因坑道床鋪調整的緣故,這天夜裡又是必須我一個人去,事先通知了姜士安,但是,他會不會忘了,或是,假裝忘了——這麼大的風!……我拿開椅子,拉開門,立刻被撲面而來的風灌得咳了起來,還咳著呢就向左邊扭頭看去,男兵宿舍在左邊,左邊空無一人。我沉重地歎息了,由於大風,這天還沒有月亮,月牙都沒有,想起伸手不見五指的山路,我恐懼得心都抽緊了。還得走,再黑再害怕也得走。剛走到宿舍房頭,全副武裝的姜士安閃了出來。那一瞬,我的嗓子都哽住了。我們打著手電向山上走,我在前,他殿后,走了大約一半時開始落雨點,他遞給我了一件雨衣,還居然帶了雨衣,心夠細的。我說你怎麼辦?他說沒關係雨不大。話剛說完雨便大起來了,嗒嗒嗒嗒如萬馬齊奔。我張開雨衣想把他也裹進來,他一閃身躲開我吼道:快走!我想他吼是因為風聲雨聲太大了。走了一段實在於心不忍,又一次回過身去請他和我共用這件雨衣。這一次我聽出他吼不是因為風聲雨聲,他的確生氣了,使勁把我推開動作粗暴口氣也粗暴:走你的!少嗦!那個時候我太年輕太單純太不把姜士安放在心上,所以不明白他氣從何來。等我後來悟出個中緣由時他已經結了婚並有了孩子。那天他一直送我到坑道口,然後冒雨返回。我把雨衣脫給了他,但想他穿不穿意義都不大了,身上已經濕透了。那天中午,我心裡深藏著對他的感激冒險去伙房給他調製了一大碗豬油拌飯——當時還有炊事員沒下班呢——臨出門又發現了一碗白白亮亮的晶體,味精,靈機一動用小勺挖了滿滿一勺拌了進去,然後在食堂一直磨蹭到值上午班的姜士安下班回來,看著他大口大口把這碗拌飯吃了下去…… ……長年掛著把鎖的小屋門打開了,領導和藹地說這個房間也歸你了。我買了單人床買了桌椅板凳忙著往裡面搬,快樂地想終於我也有了一個獨門獨戶的家了!……空中突然響起的一個聲音將我的美麗幻想打斷—— 「好長時間沒動靜了,我擔心是不是她宮縮沒有了!」 是那個小護士,叫來了醫生。醫生立刻做檢查,一切正常。小護士看著我,滿眼迷惑。我終於引起了她的注意,以我的沉默。 孩子于下午兩點五十八分娩出。是兒子,而不是我一直以為的女兒。 最後那一瞬不知有多少只手合力在我的肚子上由上而下擠壓,像擀麵杖擀面,同時不知有幾條喉嚨在我耳邊齊聲呐喊,喊號子一般:使-勁-呀!那氣氛讓我感覺到了不同尋常,深深吸口氣重振旗鼓,將殘存的力氣收拾了一下全部集中到腹肌,然後隨著外來的擠壓動作猛然收縮,同時像舉重運動員將杠鈴舉過頭時那樣一聲大叫:啊——於是,哧溜一下子,緊張膨脹的肚子轟然塌陷…… 「兒子!看清楚了啊,兒子!」 我循聲側過臉去,看到了我的兒子,一個紫紅色的小肉團兒,那標誌性別的器官顏色要更深一些,說話人把它直對著我的眼睛報功一般。喜歡接生男孩兒似是產房工作人員的職業病,誰都願做幸運天使。聽說是兒子我只略微怔了怔馬上就問他有沒有問題,聽到說「非常健康沒任何缺陷」時立時就歡喜起來,沒有片刻的、一絲絲的懊惱,好像我從一開始盼望著的,就是這個長著花生米般小小 雞巴的小傢伙。 一回病房就注意到了堆在床頭櫃上的東西,大都是成品食品。所有送來的東西都留了字條。我們主任也代表單位來過了。我最後拿起床頭櫃上唯一的一個保溫桶,懷著很大的希望和好奇打了開來。這種時候,再昂貴的成品食品也難有盛在這種家居器皿中的溫暖:熱呼呼的,家常的,專為了你的。保溫桶裡是餃子。原以為是雞湯,應該是雞湯。誰送來的,費了這麼大勁卻沒有把勁使在點子上。桶裡桶外地找,沒找到字條兒。問同病房人知不知道誰送來的,回說所有人的所有東西都是護士送來的。正說著護士便進來了,手裡很奇怪地拿著一個鋁制鍋蓋兒,進來後交給了我臨床的一個肥碩女子告訴她「你愛人送來的」。那女子接過鍋蓋後一臉茫然,問護士她愛人說什麼了沒有,護士搖了搖頭要走,我忙舉起保溫桶問她還記不記得這是什麼人送來的,她說只要你們不在我都讓他們留了條兒——條兒呢? 條兒飄到床底下了,護士把它夠出來交給了我。 彭湛的字。他說他一大早就到醫院裡來了,等了一上午沒有動靜中午就去外面買了點餃子;昨天晚上幾乎一夜沒睡知道母子平安他就放心了,還說他現在感到責任重大他是兩個兒子的父親了。 他來過了,也知道了他又有了一個兒子——我長長地噓了口氣。下午的陽光從朝西的窗子鋪灑進來,照在我的床上,身上,暖洋洋的。 鄰床的女子打電話回來了,舉著個鍋蓋對全病室的人說: 「誰能猜得出他為什麼捎來這麼個鍋蓋兒?」誰也猜不出。那女子又氣又笑道,「剛才打電話,我問,你拿鍋蓋兒來幹嗎?他說,上次不是你說讓帶個蓋兒來嗎?上次我跟他說我吃飯的茶缸子上沒蓋兒,不衛生,下次你想著給我帶個蓋兒來,他居然帶來個鍋蓋兒!我跟他說:你光拿鍋蓋來不白搭嗎?趕明兒來記著帶上鍋帶上爐子帶上油鹽醬醋咱在這起火做飯!……」滿屋子歡樂的笑聲。女子一手向下壓壓,「這其實不算什麼。上次,他送了些煮雞蛋來,扒一個,硬得橡皮似的,再扒一個,還是。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他也正納悶呢。反正他是嚴格按我說的做的,『涼水放進去,開鍋後煮四十五分鐘』——我說我說的是四五分鐘你煮四十五分鐘怎麼不煮他四五個鐘頭?」屋裡婦女們個個笑得前仰後合,有一人沒笑,臉上是一副眾人獨醉我獨醒的神情,哲人一般俯視著一屋子的芸芸眾生。肥碩女子揮著手裡的鍋蓋繼續說:「平常家裡的事兒什麼什麼不幹,什麼什麼不管,喏,我來住院前還得挺著個大肚子,專門帶他挨屋走一遍,告訴他糧食在哪兒油在哪兒冰箱裡還有些什麼可吃的。別我生完孩子回家一看,他餓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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