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五〇


  「也是啊。申申,那就麻煩你們了。」

  申申嘴唇緊閉,擺擺手。我們下樓,拐下一層後,聽到樓上房間門「咣」一聲,關上。申申立刻開口了,很激動:

  「你什麼意思嘛!」

  「他兒子在家,家裡沒個大人不成。」

  申申站住:「那我去替他看兒子!」

  「行了,走吧。都什麼時候了!」

  下樓時申申一路數落,無外乎是說我慣他,話裡話外透著這樣的一層意思:我寧肯用朋友也捨不得用丈夫。她因此而不平衡。

  我沒解釋。申申沒生過孩子,體會不到一個產婦這時候的心情。這個時候的她哪裡還顧得上那些常理常規該與不該捨得與捨不得的瑣屑了?她太需要依靠太需要溫暖了,那種能夠讓她閉眼大撒把的依靠,可心可意的溫暖。對我而言申申是而彭湛不是,不僅不是反需我額外地為他分出一部分精力,他是我家的一個客人,叫主人累心:怎麼安排他,他需要什麼,他滿不滿意。這個時刻,我不希望這樣的人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腹痛越來越緊。痛時我就抓過申申的手緊緊攥住藉以止痛。她回握著我的手不住聲地安慰我不住聲地催促陸成功「快快快」;肚子不痛時我就松松地靠在她的身上,閉著眼睛感覺著車窗外飛速向後閃去的橘紅色路燈……

  掛號交費辦住院手續,申申他們跑前跑後一路地給我辦將下來。我只須跟著他們就是了。在產區走廊門口,他們被攔在了門外。我當然希望申申能一直陪伴身邊,實在不成也無所謂了。說到底,產房才是產婦最可靠的歸宿。

  我被安排在一間八人病房裡,我就是這病房裡的第八個。進去的時候那七位同仁都睡了,已經半夜一點鐘了,我在困倦和腹痛交替中度過了半睡半醒的後半夜,上午查完房後被送進了待產室。待產室裡只有我和一位護士,進門後她命我把下衣脫掉上床躺下。我躺下後她就背朝我伏在桌子上繼續寫她的什麼。此時腹痛已劇烈得超出了我的思想準備。腹痛是因為宮縮,書上說女人分娩時宮縮所產生的能量相當於一部拖拉機的馬力,雁南說她的一個產婦因為這痛兩手將病床床頭的兩根鐵床都拉彎了。由於見過了太多的疼痛,作為產科醫生的雁南自己生孩子時就實施了剖腹產術。為此我還譴責過她,認為僅因為怕痛就剖腹產未免太自私了,造物主的每一種安排必定有它的道理,我們要做的就是順其自然讓胎兒走他應走的產道。當時雁南任我慷慨陳詞決不反駁,只微笑著說到時候我看你的。

  腹痛如海水漲潮陣陣襲來,我痛得茫然無措:怎麼會這麼痛啊?怎麼會這麼痛啊?我不住地小聲對自己說。說是對自己說其實更是對那位護士說。進門後她就沒有理我我希望她能理一理我。她不理我。

  我開始喊叫,除了那些單純表示疼痛的音節如「啊」「噢」「哎呀」以外,我還喊出了以下的一些話:「我受不了了!給我做剖腹產!求求你們了!幫幫我!」

  我動用了最戲劇化的舞臺語言,平時寫劇本都不肯用的,怕不真實。這會兒才知道它不僅真實而且無可替代。那個背我而坐的小護士無動於衷耳朵似乎是聾的。

  我開始流血,不是最初的「見紅」,而是能感覺得到的那種一股一股湧出的流血,熱呼呼的。我仍毫無約束甚至是越發恣意地在床上翻滾扭動,懷著一種惡意的快感,任那血在雪白的床單被褥和病號服上蹭抹,到處都是。小護士一直沒有回頭,當然也就沒有看到。看到了她會理我麼?會覺著我有一點與眾不同麼?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神差鬼使般從皺縮血污的床上出溜了下來,赤裸著下身跪在了冰涼的水磨石地面上,兩手緊緊抓住鐵床的床腿,臉貼緊手背蒼白的骨節……

  「嗨!誰讓你下來的?!現在你骨縫全開了這麼涼的地會落病的快上床!」

  是那個小護士在說話,她終於理我了。我抬起頭來看她,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卻是面目不清雲裡霧裡一般,劇痛令我的視線都模糊了。她開始動手拉我,嘴裡邊嘟嘟囔囔:

  「真要命!一個個的怎麼都這樣!」

  就是說饒是如此折騰,在她眼裡我還是一個平常;換句話說,這慘痛是產婦必需的過程你所經歷的並不比任何人特殊因此說它是命運它無可抗拒不可逆轉——意識到這點,我清醒了,遂帶著知命認命後的沉默蜷縮一團面壁側臥,再也不出一聲。

  劇痛如排山倒海;靈魂甩開了它附著著的肉體獨自出遊……

  ……那個星期天一大早我再次趕去幼兒園接冉,道歉的話想了一晚又一路整整攢了一肚子。見到冉還沒開口他先撲過來小嘴不停地說開了,合著他的話比我攢得還多還久攢了一周了:他被選入了幼兒園的歌舞表演隊不是班裡的是全幼兒園的;他吃飯不掉米粒得了小紅花媽媽你替我保存好;劉小冬總愛打人抓人老師說他有多動症什麼是多動症呀媽媽?好不容易插了個空我說,冉,對不起,昨天我——他打斷我說老師都告訴我了我都知道了,不過下次你工作忙沒時間想著打個電話來好不好?氣還沒喘足一口接著又說,不過你不打電話我也不會害怕了。站在一邊的老師忍不住連連說你這個孩子真是不錯,懂道理!開朗!聰明!活潑!……

  ……起床號已響過許久了,父親都出去遛了一趟回來了,母親仍在床上躺著;母親心臟不好,有時夜裡心慌氣短,早晨就想多躺一會兒。父親在職的時候,除非是病得起不來了,母親從來都按父親的作息時間作息,但這時父親已經退下來了。父親一進門,一看家裡仍然是他走前的樣子,就有些煩躁,道:「都什麼時間了!你看我們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頭幾回,母親還能夠歎口氣,坐起來;久了,就有些不耐煩了,「『都什麼時間了』!什麼時間有什麼關係?我們並沒有妨礙別人嘛!」當時我在家,目睹了這一幕,但不知該說什麼,替哪一方想想,都有理。替母親想,的確是「什麼時間了又有什麼關係」?沒有人再需要他們遵守這些時間,父親堅持維繫的這些東西,不會使他的離休生活有任何實質上的改變,退下來了,是可以放鬆一下了;替父親想,那是他遵守了一輩子的秩序,可以說,已經與他的生理節奏融為了一體,改變了,他就會不愉快,從生理到心理——他們不一致了!歸隊後我一直惦記擔心著這事兒:他們會怎麼樣呢?再次探親回家,就發現是母親服從了父親,直到父親離去,母親一人在家,仍然嚴格遵守著軍營、遵守著父親遵守了一生的作息時間。每到別人上班,我們家裡也是早飯已畢,到處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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