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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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想去蘭州的幼兒園,讓老師小朋友看看,他們還不知道,我會說北京話了,他們誰都不會!……」 心裡不禁一熱,想這麼小的孩子也知道衣錦還鄉呢。這時彭湛抬頭向我瞟了一眼,是表示首肯,還是想看看我的反應?我不反應。我把所有的心裡活動都隱藏了起來不想再助長他的自以為是。這人自以為是得都有點可笑了:他憑什麼認為他還有資格有能力來檢查我的工作? 彭湛終於開始動手解他帶來的大背囊了,這半天那背囊蹲在地上如同一個充滿了誘惑的巨大懸念。冉兩隻黑黑的大眼睛一下子瞪得滴溜溜的圓,兩隻小腳不停地原地踏著步,急不可耐;我也暗懷期待。 背囊裡一大半空間裝的是各式玩具,其中有三百多元的大型變形金剛,四百五十多元的遙控坦克,當時一般人月工資在一百元至二百元之間,這種價格的玩具得算是超超豪華了。冉連聲驚叫欣喜若狂,把玩具一樣樣拿給我看讓我分享。我一樣樣看著笑著應著,注意力卻始終留在了彭湛那邊。他最後從背囊裡拿出的是一個塑料袋,隔著塑料袋便可以看出裡邊是他的幾件換洗衣服,什麼什麼都沒給我腹中的女兒帶——對自己我原就沒敢抱希望——沒有一片布,一根線。我沒有吭氣,不是涵養,不是肚量,只是一種習慣,不習慣去要。其實我已將女兒所需要的一切盡可能地做了準備,尿布,包被,襯衫棉襖,奶瓶奶嘴,小枕頭小褥子,不同用場的大小盆子,加上母親、姐妹們捎來的東西,足夠足夠了。我的女兒需要的不是東西,是那份來自父親的關心和在意,屬情感範籌。還是那句話,什麼都能要,情感不能要,強去要,先就已經變了味兒了。 面上,我沉靜如前;內裡,心已沉降到了最底線。 那晚從陸成功家出來在路上我想的是,最終是:難得糊塗。反復檢省了自己,發現我的問題就在於不肯糊塗,清醒又清醒得不夠,真清醒就該知道,許多夫妻的危機正是由於一方的無知無覺或假裝無知無覺才化險為夷,刨根問底窮追猛打無異于為叢驅雀為淵驅魚。也問自己,怎麼就對這份已然不潔了的情感這樣割捨不下?要擱從前,別說到這程度,端倪稍露我能馬上掉頭就走,你條件再好我不高攀總可以吧——非常的瀟灑,自尊與生命等同。現在卻是一點都瀟灑不起來了,自尊心也像是萎縮了。一個人坐在夜幕中的馬路牙子上,為了男人的背叛惶惶失魂落魄傷心流淚。從前的我仿佛一個遙遠的過去,自由自在獨往獨來是一隻沒有牽絆的鳥兒,現在這只鳥兒有了幼雛,那男人是這幼雛的父親,因此我跟他的關係就不再僅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關係。那天晚上,在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我下定了決心,關於那事兒,再也不問,不提,就當它沒有一樣。從那天起,再往蘭州打電話或者寫信,我只說日常瑣事,唧唧呱呱絮絮叨叨興高采烈,如同任何一個沒有城府沒有頭腦的天真女人。他果然地信以為真了,行動上也比以前好些了,時而主動來電話來信,問問我的情況和女兒的情況。 曾一度以為計謀得逞,為我的女兒挽留住了父愛。 被掏空了的大背囊癟癟地趴在地上,灰頭土臉;彭湛甩著兩隻空空的手,也感到有點訕訕地。 「不知道家裡缺什麼,帶了點錢來,需要什麼,你隨便買!」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遝子錢,啪,往寫字臺上一甩。我目測了一下在桌上滑成扇形的錢,問:「多少?」 「兩千多三千來塊,我沒細數。」 不禁想起他那些感嘆號連篇的信,這就是他所謂的「發了」麼?也許這的確只是他全部財富的一小部分,是九牛一毛滄海一粟,可是他剛才甩錢時的動作,那竭力以漫不經心的方式表現男人豪氣的動作,分明在說他很以這一筆錢為意。我得說我對此曾抱有很大期望,哪怕他不再在意我,不在意我的女兒,但若能給我們提供充分的物質保障——比如他往桌上甩下的錢不是兩三千是二三十萬——我也會安之若素,不,滿懷感恩。什麼都可以互換,只要價格合適。 我看著桌上的錢,許久,沒動。 他不解:「收起來嘛。」 我慢慢伸出手來,去收那錢,攏起來後,那微薄那輕飄直刺心上——我目前的存款幾近於零!儘管沒有照他說的「胡亂」花錢,但的確花掉了許多不花也可以的錢,比如奶瓶,國產玻璃的不到一元一個,進口硬酯的得十幾元,都可以煮沸消毒,但後者分量輕得多,也不怕摔,我便買了這種,有錢當然要買好的。一買就是十個,喝奶的,喝水的,喝果汁的——我怎麼就會那樣輕信,真以為身後戳著一個可靠的私家銀行? 再有七天,我的女兒出生…… 孩子要出生的信號比預產期提前了四天,是一個週六的晚上,近十一點的時候。冉已經在大床上睡著了,我躺在他身邊迷迷糊糊正要睡;屋外門廳搭了張行軍床,目前彭湛睡在那裡,等保姆來後那就是保姆的地方。到那時我們再把別人送的一張折疊嬰兒床支起來讓冉睡,彭湛睡在冉騰出的床位上,現在嬰兒床暫放在大床的下面。我把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到了並做了安排再不敢有一點馬虎,彭湛是這個家裡的一個客人。來京後的當天晚上他在樓道公用電話處打電話打了近一個小時,把他到來的消息給他北京的熟人朋友通知了一個遍,他似乎比一般男人更需要那種成群結夥高談闊論推杯換盞的生活方式,缺一日都會覺空虛失落,仿佛遭到了社會的遺棄。接下來只要接到邀請便會瀟灑而去,有時一去一天,兩頓飯都在外面吃。有人請吃飯於他不僅是口腹的滿足,也是一種精神享受。那幾日白天我仍像他沒回來時一樣,一個人待在家裡。晚上他倒是都回來,但我相信那只是因為尚無人留宿。後來我對彭澄說起過這事,口氣裡也許是帶出了一些不滿,不屑,彭澄揮揮手說我哥就這種人,沒治;又說,其實男人都一樣,他們是一種比較社會化的動物,離不開存在在群體中間的那種活力和生氣——委婉地反駁了我,到底是親兄妹。拋開情感偏見,彭澄說得其實很對,替彭湛想想,一個蝸牛殼也似的家,一個臃腫沉鬱的老婆,如何讓一位「社會化的動物」獲取他生命孜孜以求的「活力和生氣」? 感到腹痛時彭湛正看電視,一個外國片子。我沒馬上告訴他,還得進一步確認一下,腹痛過後我按照書上學得的知識做自我檢查,發現「見紅」,於是告訴他我可能要生了。他問這就去醫院嗎。我說恐怕是。邊說邊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去拿為入院而提前收拾好的包,裡面有洗漱用具,內衣褲,托人在衛生科裡高壓消毒過的衛生紙,掛號證,還有錢。這其間彭湛一直跟在我身後,用這種方式表示著重視和關心,只是抽空瞟一眼電視屏幕,也許是正看到關鍵處。待我收拾好了東西,他就不知該幹什麼了,又不好再繼續專門看電視,於是問:「現在怎麼辦?」全是疑問句,也是客居他鄉,無用武之地。我讓他給申申打電話。他拿著號碼下了樓。 我坐在床沿上等,腿上放著我的那個包,心中忐忑:申申他們能按時趕到嗎?如果有什麼問題,我該怎麼辦?要不要現在就給單位打個招呼防患於未然?單位會馬上來人來車,可這些對此刻的我遠遠不夠,此刻我想做一個純粹的產婦,什麼都不再過問什麼都不用張羅。彭湛回來了說是電話打通了,然後坐下來同我一起等,背朝電視機。為什麼不關上呢?我想,但沒說,那念頭僅一閃而過。……宮縮一陣緊似一陣。看表十一點半多了,仍不見申申他們影兒。我想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對彭湛道: 「通知我們單位吧。」 「怎麼通知?」停停,補充道,「你們單位我誰也不認識。」 他若是僅問「怎麼通知」,我就會告訴他怎麼通知。但他已有「補充」在後,我就不便再說什麼。何必要勉強他難為他呢?沒他已經夠我累的了。我站起身,準備出門下樓打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我原地站住,屏息靜氣。彭湛去開了門。當申申和陸成功真真切切站在了我的面前時,我一下子軟弱得淚水盈盈,一手抓住包,一手使勁抓住申申的胳膊,急急地道: 「我要生了!申申,陪我去醫院!」 陸成功先下樓發動車去了,申申挽著我同我一塊向外走,彭湛跟在我們的後面走,到得門口後我換拖鞋,感覺他在遲疑,於是抬頭,他這才從拖鞋裡抽出了一隻腳去找皮鞋,我攔住了他。 「不用我了嗎?」 「不用了。」 「還是去吧。」 「冉要萬一醒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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