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四八


  「沒有!你的信我都看了,絕對沒有!是不是你忘了?」

  心中突然起了一個可怕的懷疑。「也許吧。」我慢慢地道,「冉給你寫的信收到了沒有?」

  「收到了!看了!小傢伙會寫字兒了,真不錯!告訴他,等爸爸忙過這一陣就給他回信你替我問問他還想要什麼玩具我在這裡給他買最近正好有人去北京給他帶去!……」他滔滔不絕不喘氣兒地說,想是怕我插嘴。多餘擔心了,我不會插嘴我得聽聽他究竟還會編出些什麼,因為,冉根本就沒有給他寫過信。我曾讓冉給他寫,但冉不肯。「韓琳?」他有些不安。

  「嗯?」

  「你現在在幹什麼?」

  「聽你說話。」

  他乾笑一聲:「我是說你最近在忙什麼?」

  我在忙什麼?忙著懷孕,忙著孩子出生前的準備,忙著跑幼兒園,忙著一個家所能有的所有家務;晚上如身體能堅持,就是給他寫信了,沒有一天一封,兩天三天一封是有的。現在想,對於夫妻來說,這信的密度是過大了,婆婆媽媽的絮叨乏味。不要說他那樣忙,就是不忙,怕是也提不起情緒來天天讀,什麼血壓多少腹圍多少中午吃的什麼一天大便幾次。那麼,他是怎樣處理它們的?一目十行地瀏覽一下,抑或,拆都不拆?我沒有指望他每次都能回信給我,但我確實指望或認為他對我的信我的講述急不可待津津有味會心會意來著,那是我得以能夠一直「獨白」下來的唯一支撐,我是多麼的可笑可歎啊,居然還在信中用了那麼多甜膩肉麻的詞兒,諸如「你的琳」「我心愛的彭彭」「親親你的腦門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哪裡像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所為,想想都讓人臉紅簡直就是小丑,噁心!

  都說糊塗點好,可這是一門功夫,需要相當的修行,以我的能力智慧,做不到。心已經非常非常的難受了,女兒在腹中拼命掙扎大概是有點缺氧,她自己的心還沒有長成現在跟我共用著一顆心臟,可我仍是不管不顧一意孤行。我說了。

  「你一個朋友讓我去蘭州一趟。」

  「誰?!」

  「誰你就別管了。」

  「讓你來幹什麼?」

  「看看你。我說,你是不是幹什麼壞事了?」

  「沒有!」

  一口否認。太沉不住氣。哪怕稍微動動腦子,就會想到這時還不到回答「沒有」的時候。接下去他的表現越發的不堪批評:破口大駡,一連串小人混蛋老子他媽的。原話記不得了,他說得太多太快聲音太大了,但大致意思是清楚的:他們嫉妒他的成功造他的謠。

  「他們都造了你一些什麼謠?」我問。他一下子收了口,想是這才明白了自己的失誤。

  最後怎麼放下的電話記不清了。

  當然我不會去蘭州,身體好也不會去,去了無非兩件事:興師問罪和乞討,我都沒有興趣。只是我寄去的那些信它們現在在哪裡?此刻它們就像是一具我的醜陋的裸體,我眼睜睜看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該怎樣為它遮蔽;還有,我的女兒。……申申還沒回來,去哪了?我想回家了。這裡再溫暖舒服但不是你的家你遲早得走,我需要徹底安下心來好好想想,那麼多事呢。陸成功說申申給你買魚去了怕你不讓就沒說。我的眼淚嘩一下子就流下來了掩飾都來不及。陸成功嚇了一跳,片刻後小心翼翼問我怎麼啦。我嘩嘩地流著淚笑說「感動唄」,邊說邊向外走,讓他轉告申申我還有事不能等她回來了。陸成功留我不住於是關火摘圍裙拿鑰匙要開車送我回去,亦被我堅決謝絕了。我需要獨處,哪怕早一分鐘早一秒,否則我怕是會堅持不住會原形畢露,我不願意。

  我慢慢地走著回家,懶得擠車;走累了,就在路邊馬路牙子上坐下歇會兒,一輛輛自行車嗖嗖地在眼前閃過,身後,腳步聲遠遠近近、近近遠遠絡驛不絕。

  「我們班王小龍特不愛說話,在同學面前總抬不起頭來。」這聲音穿透了城市夜晚的嘈雜鑽入我的耳朵,因為了它的清脆響亮,是兒童的聲音,尚聽不出性別的那種。

  「『抬不起頭來』是什麼意思,總低著頭?」一個同樣清亮的女聲,聲音中帶著點笑意。

  「媽媽你可真損,你明明知道我是說他自卑。」

  「怎麼知道人家自卑?沒准就這種人,內向,不愛說話。」

  「不是!他愛說話!他就是因為學習不好!不信你要主動跟他說話,他就大口大口地跟你說!」

  我禁不住回過頭看,那母子倆已經走過去了,母親穿著長大衣,身材嬌小,孩子比她略矮一點,戴一頂小黃帽。母親的手裡拎著小提琴盒子,顯然是帶孩子上課的,這樣的母親和孩子是週末周日的城中一景——心突然「怦」地一跳,想起今天是週末,是幼兒園接孩子的日子!

  ……

  我喘著粗氣趕到了一片漆黑一片靜謐的幼兒園。冉已經睡了,偌大宿舍幾十張小床上的被子都是疊著的只有他自己蜷縮在鋪開的被子下面。屋角值班老師還沒有睡正就著床頭燈織毛衣,見到我後臉上是一副說都懶得說了的神情。我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解釋。她只默默織她的,金屬毛衣針摩擦著發出細小刺耳的「」。我把所有的話都說了實在無話可說了,她才抬起頭來,手依然沒停,說:「我辛苦點倒無所謂,本來跟我女兒說好今天帶她去姥姥家的,也沒什麼,大不了不去就是了。其實誰不忙?都忙,也沒見有誰忘了接孩子的。接晚了的,有;實在有事不能接的,也有,都是早早地就打了招呼,事先也做好了孩子的工作。我來這個幼兒園六年整七年頭了,還沒遇上一個你們這樣的——找都找不著人!咱們大人會想到可能是忙,是忘了,孩子呢,會怎麼想?」「對不起我這就帶孩子回去您也好趕快回家!」她看看表,說:「明天早晨你們早點來。」又朝我的肚子上瞟了一眼,「叫他爸來。今晚上算了,孩子好不容易才睡著一直哭,嗓子都哭得沒亮音兒了。」

  ……彭湛是在我預產期到來的一周前趕回來的,背著一個大大的帆布背囊。知道他要回來我提前把冉從幼兒園接了出來。他沒有想到,高興壞了,抱著冉使勁親,親得冉用兩個小手掌使勁撐開他的臉,嫌鬍子紮,他這才放下他,在他面前蹲下,兩手把著他的兩條小胳膊,兩眼看著他的小臉——那眼睛裡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喜愛——問:

  「冉,想爸爸了沒有?」

  「想了。」停停,又說,「爸爸你下次來給我把我的那盒彩筆帶來。」

  「什麼彩筆?」他不明白,見冉臉上露出不快,馬上道,「管他什麼彩筆,咱不要了,爸爸給你買新的,買最高級的!」

  我不解地看冉,這裡他明明有彩筆,不止一盒!

  「給我帶來!」冉生氣地嚷,「我跟它有感情了!」

  「好好好!」彭湛連連應著,又問,「冉,你就不想跟爸爸回家看看?」

  「想!」冉回答得毫不遲疑,完後不足以表達心情似的又追了一句,「特想!」

  「特」是北京口音的特點之一,冉來時說一口很侉的西北方言,說快了幼兒園老師聽著都困難,這才不過幾個月工夫,已然是一口標準的京腔,孩子的語言能力適應能力就是這樣的強。他的回答使我的心往下沉了沉,同時對彭湛有些惱火,剛剛進門就問孩子這個,什麼意思?也是心中有鬼:我無法斷定那次週末忘接事件在冉的心裡究竟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表面看看不出什麼,但孩子的天真外表往往具有著很大的欺騙性。這時,聽冉又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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