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四五


  我為冉聯繫了一所部隊幼兒園,全托,週六下午接,週一早晨送。

  這是我第一次去幼兒園接他,教室門口聚攏的家長絕大部分是媽媽。教室門開,孩子們湧出,帶出了一團熱烘烘的氣息。所有的孩子和媽媽都一個表情,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在對面陣營裡尋覓,一旦發現了彼此便會發出歡快的叫。媽媽們的叫聲高低粗細不一,內容也不一,孩子們卻是一律的奶聲奶氣,內容也一律:媽媽!冉也向這邊看,他的神情在孩子們中間顯得非常特別:死死站在原地小嘴緊閉,任小朋友們從他的身體兩側擁向前去,仿佛小河流中一塊孤獨的礁石。有一次他的目光明明對準了我,但沒等我招呼那目光卻一掠而過,那一掠中的緊張、驚恐、悲傷使我不顧一切扒開了擋在前面的一個胖大家長挺身而出,高叫:「冉!」像電影中的特技鏡頭,又像魔術師表演的魔術,花兒就在我眼前開放了,我的喊聲我的出現使冉緊繃的小臉刹那間綻出了陽光般燦爛的笑。「媽媽!」像所有的孩子那樣,他邊向我跑來邊叫,奶聲奶氣。這是冉的第一次叫我媽媽,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我的心裡臉上同時一熱,下意識向周圍看看,拉著冉的小手趕緊走開。

  冉是我聯繫好幼兒園後由彭湛送來的——這是我們在蘭州商量後所能定下的最好方法了——來後我們就馬不停蹄地拽著冉去查體,去幼兒園面試,按照幼兒園的要求購置各種生活用品,在一連串旋風般奔波之後,于週一把冉送入了幼兒園。入園那天冉死死抱住彭湛的腿不肯撒手,大哭著要求我們帶他回去;彭湛的眼圈都紅了,邊為他擦淚哄他邊解著他糾纏腿上的小手,我則知趣地站到了一邊,自知在這種時刻沒有資格說任何話。冉徒勞的掙扎使我再次感到了命運的不可抗拒,當然也有內疚,我們原本應當給這孩子一個適應緩和的時間,須知這是他出生四年來第一次出遠門,但是沒有辦法,蘭州那邊彭湛百事纏身;而我,懷孕了。

  彭湛不想再要孩子,我想要。我們彼此理解對方,卻無法在理解的基礎上就這件事上達成一致,最後的決定只能是順其自然,也就是說,順遂了我的心願。接下去他說希望是女兒,我也是。婚後這麼多事情,似乎一致的只有這件。

  把冉送去幼兒園的那天晚上是我和彭湛從母親家回來後的第一次單獨相聚,這時我已經有了房子,一套兩居室裡的一大間,小間給了一個家在北京的單身漢,門常年鎖著基本不來住,廚房衛生間都歸我使用,實際上的獨門獨居。沒有孩子的家真安靜啊。窗簾拉上了,房頂燈關上了,只有一盞25瓦的床頭燈在淡藍的燈罩下發散出朦朧綽約的光。彭湛的四方臉盤在燈下變得線條柔和了,幾天沒顧上刮的鬍子像是收割後的麥茬兒地,摸上去,都扎手了。躺在自己家裡自己的大床上自己丈夫的旁邊,全身心軟軟的,腦子裡是一片舒適的空白。……他把胳膊環上來了,接著用腿打開了我的被子。我說:「不行!孩子——」他說:「沒關係,我們小心一點!」咻咻的鼻息近在耳畔,傳遞著需要和急切,心頓時軟了下來,誰知道自此一別我們多長時間能再相聚?懷著孕的婦女是沒有欲望的,但是,總得替對方想。不料就在這時,妊娠反應大發作了,我猛地推開了他,探身撲向床外,吐,就著地,嘩嘩地,吐得翻江倒海氣喘吁吁一塌糊塗。

  他起身,下床,收拾。我閉眼躺在床上喘息,聽著他來來回回的腳步聲,衛生間涮拖把的水流聲,弄這兒弄那兒的各種什麼聲,心中一片安寧。他又進來了,我睜開了眼睛,見他手裡拿著一個臉盆走來,我疲倦地對他微微一笑,以此表示對他的感激,但未等微笑完成,嘔吐的第二個波次再次襲來,我再次探身向外,腹肌收緊,喉嚨裡發出已然乾燥了的「嘔」,幾乎就在同時,咣當!臉盆被扔在了我的臉下,在地上晃當了好幾圈才穩住,幸虧是塑料盆,否則,這一下肯定癟了。我下意識抬頭看他一眼,扔下盆後的他已經跳了開去,這時正站在安全線內。我「嘔嘔」地吐,已然是沒有胃內容物了,五臟六腑卻仍不肯停歇,一陣緊似一陣地劇烈攣縮,直到逼出了苦黃的膽汁,逼出了血。饒是這般折騰,大腦卻仍能脫離軀殼獨自漫遊:也是一個夜晚,但是是他吐,因喝酒而吐,情急之下我用服裝袋為他去接的,視之嗅之從容不迫,隔著服裝袋,腿上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嘔吐物的質感和溫度。……申申喝醉了,吐了,陸成功毫不猶豫伸出雙手大捧大捧地接著由她嘴裡噴湧而出的嘔吐物。……這些思想活動我沒有說,當時沒有,以後也沒有。他做不到,是因為感情不到。什麼都能要,感情不能要,要不來。第二天,彭湛離開了北京,走得一身輕鬆。

  我帶冉上樓,用鑰匙打開我們塗著淡綠油漆的門,門剛推開,冉就從我的肘下鑽了進去,接著就聽到他歎息般歡呼了一聲:「新家真漂亮啊!」其實漂亮是談不上的,只不過是比較乾淨,搬進來前門窗和牆都剛剛刷過;比起他們蘭州那所空蕩蕩的大房子來,也溫馨得多,再加上我幾乎每次上街都要買一兩個沒什麼實際用處、只為了好看好玩的小零碎回來擺在家裡,比如穿條絨背帶褲的長腿猴子,月牙環抱著星星的棉布小掛件,青蛙鐘錶異形水杯什麼的,都使這個家增色不少。冉能準確發現每一件新添置的東西,對每一件都要充滿喜愛地摩挲、擺弄、評價一番。他的欣賞使我喜悅。

  我在廚房裡烙韭菜盒子,這種帶餡食品也是為冉喜歡的。將雞蛋炒過用鏟子鏟碎,海米泡好後切成末,一起拌在切得細細的韭菜裡,最後加上香油、味精等調料;面要燙麵,燙的面軟,然後擀成一個個面皮,將餡包進去,放鍋裡烙。韭菜盒子好吃與否的關鍵功夫在於最後的「烙」。火不能太大,大了易烙糊;也不能太小,太小了勢必延長烙的時間,使面皮過硬,影響口感;與此相對應的,是時間要掌握好,短了,不熟;長了,會降低韭菜的鮮香與色澤。我這份手藝是跟母親學的,多年未曾操作,一出手,竟就會恰到好處,我有做主婦的天賦。還熬了玉米麵粥。粥也不是一般的粥,而是將新鮮的老玉米用礤子擦碎後熬成的,帶著剛從地裡收穫下來的糧食汁液的鮮香和糯嫩,能讓你直到喝撐了肚皮也喝不夠。冉吃得滿嘴流油,兩隻小手盡是黃綠色的湯汁,吃飽喝足之後,又對我說了他的一個新的體會:「我不喜歡大房子。」我拍拍他的小臉蛋,滿心喜愛。

  我喜歡冉。他給了我情感寄託,卻沒給我讓人揪心牽掛的沉重;也安靜了,靜靜地看書看電視玩玩具畫畫聊天,或許,這才是他本來的性格;也聽話,只要你說得對。是一個懂得配合、願意配合的孩子。我對他唯一的不滿是,他的叫我媽媽。我覺著難為情,除了不習慣,更多的,是虛榮。尤其是在院兒裡,在熟人面前。誰都會虛榮,只要可能,誰也不會願意當眾展覽自己的缺陷,不管是哪方面的缺陷。像是有意跟我作對,冉偏偏愛在人多眾廣的場合叫我媽媽,人越多越叫,響亮地、一迭聲地、有事沒事地,叫;我們倆單獨相處時,他倒不是這樣。如此幾次這番,我突然明白,他需要的就是面對眾人的這種證明:他也有媽媽,他也有人愛。我們倆有著各自的需要,這一對需要相互矛盾相互衝突。多少次了,我想對冉說,不要再這樣叫了,這麼大聲,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多少次了,話都到了唇邊,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我當然知道這樣做的結果,良知到底還是略勝了虛榮一籌。我硬起頭皮帶冉在院子裡走出走進,對熟人們意欲打探的目光裝看不見,不讓他們發問,任他們在肚子裡嘀咕。但到後來發現其實熟人還好對付,只要你臉皮足夠的厚,誰也拿你沒有辦法,誰也不願為滿足自己一點不足道的好奇心去惹人討厭,真正需認真對付的,是陌生人,他們不認識你因而不知深淺不知輕重。

  那時我已顯形了,挺著個大肚子每週去幼兒園接送冉。在路上,在等公共汽車時,在車上,冉總不忘上演他所熱衷的老節目:響亮地、一迭聲地對著我叫媽媽。每到這時,人們,尤其是婦女,總會先看看我的肚子,再看冉。我的肚子裡,明擺著裝著一個孩子;冉呢,四肢健全五官健全頭腦也健全,明擺著是一個正常孩子;而且,不論是我還是冉,都不像政府管理相對放鬆的農村人。綜其幾點,再對照一家只准要一個孩子的生育政策,我們這種情況就不正常了。那陣子,差不多每回都會遇上一至兩個——倒也不會更多——好事者這樣問我:「你這不是有孩子了麼?」指冉。「少數民族。」我說。「噢。」對方意外而恍然大悟。意外是因為我和冉都不像少數民族,北京人的眼睛,只能看出街上黃頭髮深眼窩的維吾爾族人是少數民族。於是接下去無一例外的問題就是:「哪族?」我答:「回族。」面不改色心不跳鎮定沉著。

  蘭州方面捷報頻傳,彭湛發來的信全是電文式的,卻比長篇大論更能讓人感受到他前所未有的精神狀態甚至都能看得到他的神采,信首稱呼之後直接就是內容,一個字是一個字,字跡大而潦草,透著匆忙和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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