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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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琳: 冉現在是我掛念之焦點,你和你腹中的那傢伙是焦點之焦點。總之這一大攤事全靠你了,多保重,多吃水果,你現在可以胡亂花錢了!我發了!!! 你的彭湛 這就是一封信的全部,卻頂天立地占滿了整整一大張十六開的橫格信紙,字字舒展飛揚,跨格越線,全無約束。再如又一封。 韓琳: 速給彭澄寄去一千元,她們當兵的不容易,我太忙。不日內我將托十分可靠的人給你帶錢去。你先把你銀行的存款取出來花著,全部取出!放手花!! 彭湛 那些日子不論我在做什麼,採購,做飯,打掃房間,接送冉,嘴裡都要哼著歌,同一支歌:「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軍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儘管天各一方,每天仍我一個人進進出出,但心情較婚前完全不一樣。有一種踏實感和可以正視一切的坦然。丈夫的能幹又給這踏實坦然平添了一份快樂,一分終有所靠的安寧。工作上的事兒看得淡多了,讓寫劇本就寫,寫完了交,交上去完,愛用不用。從沒想到婚姻會對我產生這麼大影響,會改變我從小就十分明確的、視事業成功為人生第一成功的價值取向。小時我堅信自己的將來一片輝煌,幹什麼不知道,但輝煌。記得當兵不久,一天,一個叫於小蘋的女兵完全沒有任何鋪墊沒有前因後果地突然大聲對全宿舍的人宣佈說:「告訴你們,其實咱們將來都是普通人。」令我惱怒,暗說:等著瞧!現在想,這位於姓女兵真是一個大大的智者,那麼小就能洞悉眾人內心不說,更難得的是,才十六七歲的年紀竟就能夠「不惑」能「知天命」能看到人生的真諦。換我,如果沒有一個「輝煌」在遠方勾著,怕是不會有走下去的興趣、勇氣。那「輝煌」如同一則寓言故事裡說的,是吊在毛驢鼻子前面的一根胡蘿蔔,毛驢以為只要往前走一步能吃到蘿蔔,於是一步複一步地走了下來,走完了全程。後來,我在報上讀到了一個意思差不多的現代寓言:某男子在二十歲生日時宣佈說,他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富翁;三十歲生日時宣佈說,他將在炒股中掙到一百萬;四十歲生日時宣佈說,他下崗了,要爭取找到一份每月能掙千數元以養家糊口的工作。我的情況如那毛驢,如那男子,在「輝煌」的引誘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走進了平淡。只不過這平淡已不是那平淡,年輕時眼中的平淡是可怕的,中年人眼中的平淡就非常客觀。轟轟烈烈花團錦簇是人生,生兒育女柴米油鹽也是人生,各有各的價值,各有各的味道。 這天,上郵局給彭澄寄錢回來,正遇上單位發節日東西,快國慶節了。每人五斤瘦肉,二斤帶魚,一紙盒雪花梨,五瓶啤酒,還有七十元的過節費。一個單身小演員幫我把東西送上了五樓,我把啤酒送給了他。回到五樓家中一鼓作氣將肉放進冰箱,把魚洗好煎好,留待我女兒慢慢享用。魚肉是所有蛋白質裡品質最優秀的蛋白質,利於大腦細胞的發育。我去做了B超,確認是女兒。女兒很好,腦袋直徑三點二公分,B超顯示有胎動,胎心,只是不知為什麼她在肚子裡沒有一點動靜。煎好魚刷了鍋又把梨收拾到北涼臺,我才得以坐下喘息,去郵局來回都是步行,不敢騎車,怕萬一有什麼閃失,這方面的事情我聽的多了。突然,肚子裡明顯地一下骨碌,緊接著,一塊硬硬的東西將肚皮頂起;伸手摸去,摸到了一塊有五分硬幣那麼大小的圓東西。輕輕向裡按它,竟是按不回去。這過程持續了約半分鐘左右,那小小的圓東西又像來時那樣,骨碌一下子縮了回去。突然地意識到這就是胎動了,這就是她的動靜她給我打的招呼了!那小小硬硬的圓東西是她的哪裡,小胳膊肘還是小腳後跟兒?……胎動自此開始,日見頻繁,日見活潑,也日見放肆。有時半夜我正睡著呢她會將我踢醒,不知為什麼這個所有孩子都在睡覺的時刻她竟能不睡,是因為不舒服還是太舒服?我給彭湛寫信,報告給他了這個女兒成長的最新消息,讓他趕緊給她起個名字;我經常給他寫這樣的信。女兒多大了,心跳如何,發育如何,表現如何。 妊娠後期,我嚴格按照醫囑每週去醫院做圍產檢查。醫院婦產科在二樓,走廊的玻璃大門上,一列「男賓止步」的紅字如同一道銀河,將牛郎織女們有效地分隔了開來,裡面是孕婦,外面是陪她們前來的丈夫。我為這種分隔高興,這使我可以濫竽充數。因這時大家已成熟人,常在一起交流懷孕心得,一直的形單影隻會令任何一個旁人心生疑問和憐憫;這疑問和憐憫會令任何一個孕婦自卑。 彭湛仿佛失蹤了,那封讓給彭澄寄錢、讓我放手花錢的信是最後一封,至今已過去快兩個月了,再無任何形式的任何消息;信中所說那個「十分可靠的人」也一直沒見蹤影。這天下午,在信件到來的時間發現仍沒有他的信時,我再也沉不住氣了,直接從院門口的收發室去了郵局,打長途電話。沒有人接。我在郵局裡等。一會兒撥一次,一會兒撥一次,每次都等到電話在那頭自動掛斷,一直待到郵局下班,待到一個穿郵筒綠制服的小夥子請我離開。 走出郵局,正是下班時間,人們在夕陽下穿梭熙攘。一家音像店門口的一對大喇叭仿佛兩張黑色方形大嘴,發出的搖滾樂聲哄哄地叫人心慌。我在郵局門口站了一會兒,決定去找申申。申申這一段時間一直住在陸成功家裡,陸成功家裡有可以直播長途的電話。 申申不在。我很高興。否則她不可能不問,她若問,我怎麼說?跟陸成功就簡單得多。「我想打個電話。給彭湛。」停停,又解釋一句,「有點急事,郵局下班了。」「來來來!打打打!」陸成功走在我身邊一手前伸引我進屋,熱情殷勤裡帶著點求之不得的意思,這自然是申申心中我的分量和他心中申申的分量所致。我撥電話時陸成功一直在走進走出地忙著。他個頭不矮,對一個快五十歲的人來說,也不算胖,只可惜肩是溜肩,溜得如同畫上的古代仕女;腰腹部卻是中年男子的,上半身因此成了一個正三角,整個人便就向下墜著難以挺拔起來,穿名牌西服都無濟於事。嘟——嘟——鈴聲在電話那頭的房子裡空寂地響,直響到自動掛斷。我放了電話。陸成功關切地看我:「沒人接?……等會兒再打。喝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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