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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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家很小,雙人床只能靠牆放著,睡覺的時候,我被夾在彭湛和牆的中間。說出來別人也許覺著好笑,但是,結婚後同不同丈夫睡一張床的確曾是我很大的一個心事。從幼兒園起,到小學,到當兵,一個人一張床睡慣了,加上成年後日漸加重的神經衰弱,使我簡直不敢想像如果身邊突然多出一個人來我還能否睡得成覺。但是結婚就應該睡在一起,剛結婚提出分床會顯得不近情理,於是暗暗決定,好歹忍他幾日再說。那日,我懷著慷慨就義般的決心,做好了徹夜不眠的思想準備,上了那張床,孰料睡眠竟會在這種思想準備之下不請自到,而且一來就是那樣的深沉。那天夜裡他起來過兩次,其中一次還開燈看了看表,我都知道,都清楚,卻都對我的睡眠沒有影響。不僅是沒有影響,還有幫助。有點像小時候,在家裡,深夜,睡得迷迷糊糊時看到走廊裡亮起了燈,聽到了夜歸的爸爸媽媽的腳步聲衣衫摩挲聲,會越發深沉、安心地睡去。這才相信,神經衰弱的確更多的是一種心理疾病。睡在身邊的我的丈夫趕走了我孤獨於世、無所歸屬的焦慮、緊張、憂鬱,給了我安定和踏實。但是這天夜裡,失眠症捲土重來。他說去敦煌,去了敦煌回來後再去哪裡,新疆嗎?一切都是即興的,得過且過的,實用主義的,沒有計劃沒有想法沒有明天不計後果,包括他同小唐那個下午的xing愛。婚前在給我的信中他說:「關於以後安家的事,你儘管放權於我,由我安排,咱們絕不會比任何家庭差!」這話對我可說正中靶心,比任何表示愛意的甜言蜜語都具吸引和效力。所以來蘭州後,面對一個接一個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混亂,我始終篤定,踏實:他會有安排,會有解決處理的辦法。是在他說去敦煌時信念突然地動搖了,立刻搖搖欲墜。我一直不肯正視,現在不得不正視了:他不是我希望、我以為的那種人。天快亮的時候,我想,先回家吧,我母親家,儘管也是權宜之計,卻合情合理,更主要的是,我想家了。他安睡一夜,中間只翻了幾個身,我躺在他和牆之間靜靜等他醒來。他醒來後,我告訴了他我的決定。他欣然同意。這「欣然同意」令我輕鬆的同時也感到了悲哀。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忙於買票,採購,同各方告別。蘭州的甘肅特產有很多適合老年人的補品,百合幹,人參果,紅芪,黃芪,枸杞……我們把要買的東西列了張單子,拿著它在各個商場的各個櫃檯前跑來跑去。每買好一樣,彭湛就用香煙在單子上那個物品名稱的旁邊點上一個洞,直到單子上該點洞的地方全部點滿。那兩天裡,我是快樂的。 到家的時候是傍晚,妹妹帶車去車站接的我們。在火車上時他一直有說有笑,快到站的時候,話突然少了,心神不寧。我問他怎麼了。他說他有點緊張,這我一點都沒有想到,心不禁很柔軟地動了一動。到家洗洗手就吃飯了,小英熬的粥,放了七八種糧食,大、小米,紅、綠豆,麥粒,薏仁,花生,還有棗,黏黏的,稠稠的,非常香;炒了幾樣素菜,切了自家醃制的泡菜,蒸了一屜燙麵灌湯包。包子餡以豬肉為主,另外放了香菇和洋蔥。香菇洋蔥與肉混合一起會產生一種奇特的、類似植物味的異香。母親的生活經驗豐富無比,小英在她的調教下,都可以去館子當廚師了。按我們家的飲食習慣,晚飯一向只喝稀的,或粥或麵條,包子是單為彭湛準備的。母親說,男孩子,晚飯也得吃點幹的,不然頂不住。我笑母親,說他都三十多了還男「孩子」,母親說他就八十歲在我面前也還是孩子。我們母女說這些話時彭湛始終沒吭,只是在該笑的時候笑一笑,該點頭的時候點一點頭,一個灌湯包乒乓球大小,他也要分作兩口來吃。吃完飯去客廳聊天兒,母親問了他許多問題,比如父母哪年去世的,都什麼病去世的,他一直都幹了些什麼,現在的單位怎麼樣等等。問一句他答一句,問什麼他答什麼,坐在長沙發的角落裡,腰板直直地挺著,兩手交疊放在腿上,微黑的面孔又變成了青石色,打眼看去,眉清目秀的還真有點像個孩子,一個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乖孩子。看著他和母親交談,我忽忽悠悠地想,他二十多歲就沒了父母,結婚時又找了那樣的一個女人,多年來沒人管沒人問的生活使他長得有些歪了。彭澄說一個女人就是一所學校,如果我好好對他,關心他影響他,怎麼知道他就不能夠變一變呢?晚上上樓睡前,我去跟母親道別。母親對我說:「這孩子不錯。」我沒跟母親說在蘭州的事情,說了對誰都沒有好處幹嗎要說?剛上樓彭湛馬上迎過來問我:「你媽說什麼?」「說你不錯。」他的情緒立刻高漲,張張羅羅從箱子裡往外收拾東西。 第二天是星期天,姐姐妹妹們早已知道了我攜夫歸來的消息。由於我的遲遲未嫁,我的「夫」是個什麼樣子成為了大家心中一個很大的懸念,時間越久,懸念越大,所以這天中午剛過,姐姐妹妹們全都回來了。大姐的兒子面臨中考,正在緊張的複習階段,也跟著來了;二姐是自己來的,從博山駐軍醫院乘了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三姐和兩個妹妹攜夫帶子,半小時內相繼擁進了家門,家裡面頓時人聲鼎沸。我叫著彭湛一塊兒把從蘭州帶回的東西一一分給大家。比起別的女婿來,母親對彭湛似乎有著一份格外不同的感情,許是因為彭湛沒有母親的緣故?我們家其餘幾個女婿的母親都健在,包括大姐夫。彭湛很快就感覺到了來自母親這方面的特殊關愛,日前的緊張一掃而光,趁著分東西的工夫,叫姐姐,叫姐夫,認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女,活躍,親熱,自然;並且一個人包下了晚上聚餐的大菜,菜做得也好,博得全家上下的稱讚。 吃飯時母親讓開了一瓶五糧液,彭湛喝多了。姐夫妹夫都不擅酒,每人象徵性地抿了一小杯,一瓶酒幾乎全讓彭湛一人喝了,直喝得他臉色煞白,神情淡漠,緘口不語,大家還沒走時他就上了樓,不一會兒就睡了,呼聲響得站在樓梯口都聽得到。我送走了姐姐妹妹們,跟母親說了會兒話後,也上樓了。洗完後進臥室,剛到床邊,正睡著的彭湛猛地坐起:「不行,我得吐——」話音未落就欠身向外張大了嘴。我一把抓起床邊的一個服裝袋撐開對準了他,剛剛趕上接住那噴湧而出的黃褐色半流體,嘩嘩地,沫子不時飛濺到我的手上,服裝袋沉甸甸地向下墜著貼住了我的大腿,熱呼呼的,散發著強烈的酒味和被胃液攪拌過的飯菜味。他開始幹嘔,一聲一聲,「嘔嘔」地讓人不忍卒聽。我深知嘔吐,當年乘船進島出島,吐到最難受時就是這種時候,這個時候胃內容物已經吐光,腸胃卻仍在痙攣,再痙攣下去,就會吐膽汁,吐血。他吐了血。我去衛生間將袋子裡的嘔吐物倒掉,然後對了溫水讓他漱口給他擦臉擦脖子擦手,他平躺在枕頭上閉著眼睛,軟弱得一動不動。後來,他又睡了,這一次睡得平靜深沉。我卻沒有睡好,他輕輕一動我就會驚醒,像一個睡在病孩子身邊的母親。次日醒來他第一句話是:「別告訴媽媽。」他說「媽媽」,不是「你媽」,使我異常感動。 早飯後,按照事先安排的,我和他去英雄山看父親。英雄山有個烈士陵園,是小時我們常被帶去的地方。那裡埋著許多在解放這個城市中犧牲的解放軍官兵,一人一座石刻的墓碑。陵墓順著山體的坡度而建,一排一排,排與排之間隔著松樹,有風吹過,松濤聲聲。頭幾次去心中很是肅然,懷著景仰和一種莫名的羡慕,去的次數多了,也就漸漸淡了。後來政府號召火葬,有關部門順勢在這裡建了座公墓,這裡尋常百姓是進不去的,需有一定黨政軍職務,骨灰的存放秩序也要依據此人生前職務高低。每走進這裡我心裡都不舒服,感到一種無奈的悲哀,為了父親。他肯定是不需要這些個的,卻是身不由己;我們也是。打開屬父親小格的小門,父親在裡面對我們微笑,那是一張他七十周歲生日時的照片,高額頭,深眼窩,一頭雪白的銀絲濃密整齊向後梳著。彭湛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說:「你爸爸很漂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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