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四〇 | |
|
|
看過父親,我們順路去了烈士陵園,這也算是這個城市的一景。彭湛看過之後頗不以為然,無論對它的規模還是風格。他說如果聽他的話去敦煌,他就可以帶我去途中必經的高臺烈士陵園看一看了。一九三六年冬,紅軍四方面軍第五軍的三千八百多名官兵與六倍於己之敵奮戰二十天,最後全部戰死高臺,其中包括軍長董振堂。彭湛讓我想像一下,三千八百多人的烈士陵園,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說: 「董振堂那年可能四十歲不到,要能活到今天,至少是上將了,會有一棟小樓,終身配有秘書司機公務員警衛員炊事員。可是他死了。葉帥為他題了詩,」彭湛一句一字背了這詩,「英雄戰死錯路上,今日獨懷董振堂,懸眼城樓驚世換,高臺為你著榮光。」就此,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說了很久,甚至一點一點、不厭其煩、非常細膩地給我描述高臺烈士紀念堂裡一張年輕女護士的照片,是馬步芳匪幫給照的。照片上她人已經死了,被釘在了一棵大樹上,大概是為了不讓她倒下。十幾個持槍的男人分站在她的左右前後,興高采烈地跟她合影。我默默聽他說,但不知他為什麼說。最後,他說:「董振堂早先是馮玉祥的部下,那時對自己要求就非常嚴格,曾向他妻子下過保證他這輩子不抽煙,不喝酒,不嫖娼,不討小老婆,直到八年後犧牲,恪守諾言。……我父親曾是董振堂的部下,對他非常推崇。」我想,噢,原來如此。但接下去他說的話,使我發現還不止如此。這時我們已經下了山,山下就是公共汽車站,好幾路,他說別坐車了吧,走一走。 「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我覺著活著沒勁,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毫無變化,也看不到什麼變化的跡象。一個男人,出生于軍人家庭,從小聽到的看到的都是那些,受到的教育也是,有幾個心裡沒有過英雄夢、偉人夢?當兵後轉業,是對我的第一次打擊,後來是父親母親去世,再後來是結婚生子,使我覺著所有的夢想都離我遠去了,我卻無可奈何。剛才說到董振堂時你用了一個詞兒,『慘烈』。慘是慘,但同時還有個『烈』。壯烈,熱烈,轟轟烈烈,都是『烈』,千古留名萬人瞻仰,也不枉來世一場,都比我這樣強,有了不多沒了不少無聲無息庸庸碌碌,螞蟻似的。有時睡一覺睜開眼來,躺在床上,我就盼著來場戰爭、地震什麼的,摧毀一切改變一切,頂不濟,大家一塊,死了拉倒。去雲南之前正是我心情最不好的時候,我決定跟小唐複婚,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為對生活不再抱什麼希望,既然是混,跟誰混不是混?男人往往是最脆弱的,不堪一擊,特別是我這樣的傢伙。感謝命運,讓我在這個時刻遇到了你。韓琳,我有很多的毛病,我非常清楚正是這些毛病使我走到了今天這步,我想,從現在起,得開始改了。第一步,先戒酒!」我抬頭看他。他沒有看我,說:「昨天夜裡你都沒怎麼睡我知道。」汽車從我們身後趕過,一輛輛奔馳遠去…… 雁南來了,等好久了。她剛生了孩子,還有幾天才出月子,聽說我回來了,就迫不及待地來了。人整個胖了兩圈,更白了,白又亮,所以一見面就搶在我的前頭說道:「我現在是不是像個剛出籠的發麵饅頭?」然後又轉臉專門向彭湛解釋,「剛生了孩子。」待她說完我才得空跟彭湛介紹了一下她是誰。彭湛聽後主動寒暄: 「你是兒子女兒?」 「不理想,唉!」 「嗨,男女都一樣。要我說,女兒好,聽話,對父母孝順。」 「是啊是啊,要不怎麼說不理想。」雁南做婦產醫生見多了人們的重男輕女,經常耍一些類似的把戲,幾乎屢試不爽,都成習慣了。彭湛哪裡知道她的這個毛病?一時語塞,藉口有事出去了。 「個頭還行,」雁南看著他的背影開始評價。「看樣子人也老實。聽阿姨說他也當過兵父母也都是部隊的?你不會為了這個就找他吧,千挑萬選找了個蘭州的,他是幹什麼的?」恰好這時彭湛回來,聽到了雁南後面的話,或者說聽出了她話中的意思,主動說道:「小職員,市府機關裡混口飯吃。」話是笑著說的,但雁南不是小孩子。剛才同他開的那個玩笑就不太恰當,畢竟人物關係還不到那個份上,這下子又讓人聽見了懷疑和不恭,便非常地不自在了,臉一下子紅了,由兩頰開始,頃刻間紅滿了額頭。但這種時候最尷尬的人還是我,一邊是朋友,一邊是丈夫,說什麼?暗暗希望彭湛出去算了,用餘光看他,他不僅沒有出去的意思,反而坐下了。穩穩地坐在長沙發中間,欠身拿起了長茶几上的水果刀,看著果盆裡的水果,說: 「雁南吃桃子還是吃梨?」自然沉著,聽不出一絲的勉強或故作姿態,讓我稍稍放了點心。「都行。自己來自己來!」彭湛不讓她「自己來」,從果盆裡挑了一個最大的水晶梨削著,邊說:「常聽韓琳說起你,女中豪傑。」 「聽韓琳瞎說!」 「做手術直做到自己生孩子前,下了手術臺直接上產床,到新單位不到半年就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我沒記錯吧?」說著彭湛扭臉看我。我看雁南,笑:「沒錯!」同時為彭湛的精彩表現好不自豪。雁南臉更紅了,紅如熟蟹,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接過彭湛遞給她的梨,一口接一口拼命吃。可憐的雁南,最不喜歡吃梨,一吃就胃疼,梨性大寒。 「雁南去過蘭州沒有?」雁南搖頭。彭湛說:「歡迎有空去玩兒,蘭州是個非常有特點的城市。」 「當然當然當然!」雁南連聲附和。 「明年去,帶上孩子,我們明年買車,到時候,專車迎送,旅遊全包。」我有些吃驚,彭湛對我一笑,「有些事本不想過早地說,想等有了眉目再說,今天說到這了,說就說了,雁南也不是外人。」雁南終於可以不再吃梨,專注地盯著彭湛,彭湛緩緩地,字斟句酌地說:「我的計劃是,一年買車,三年買房。我和幾個朋友最早打算辦一個郊區養雞廠,這個項目已經跑得差不多了,地點,合作夥伴,資金還差一點,準備貸款補齊。跑這事的過程中,學到了不少東西,決定再搞一個工藝美術廠,利用大西北獨特的民俗風情,弄一幫民間藝人,製作有西北特點的工藝品,手工製作,越土越好,與旅遊部門聯手,把來西北旅遊的外地人和老外的錢統統賺來。照此思路,同時在蘭州搞肯德基分店麥當勞分店。搞工藝品是輸出土的,搞肯德基麥當勞是吸收洋的,把大西北的兒童們也動員起來,充分吸納本地資金。還有更重要的一項,養蝸牛,去海南買地,一千多塊錢一平米,將來就是不想養蝸牛了,光賣地,也能賣出十幾萬。」 「彭湛,你這都什麼時候的事?」我心裡不太踏實,我不希望我丈夫為了一時的口舌之快,不負責任地瞎吹。他道「從雲南回來以後」,一股熱流從我心中流過。彭湛說:「目前海南那邊已經有人去實地考察了;北京也托朋友去肯德基瞭解情況,我回去後就準備正式向單位辭職。」雁南聽得眼都圓了,這在她那個生活圈子裡是難以想像的事情。軍隊和地方說是水乳茭融,事實上隔著一堵相當厚的牆。牆外的人不知裡面,牆裡的人不知外面。 小英跑來叫彭湛了,中午雁南在家裡吃飯,母親讓彭湛掌勺,小英已把小工的活都幹完了,彭湛走好久了,雁南仍兀自感慨:「行了韓琳,後半生有指望了!」 「沒聽都還沒影兒的事呢,你就聽他吹吧。」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