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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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他又說:「你不必馬上來,等我先幹一段打下一定基礎,我不想讓你跟我一塊吃苦。」 說這些話時我們剛同他的朋友們吃飯回來,他喝了酒,在我們所住的朋友家唯一的長沙發上躺下了,我坐在長沙發上,他枕著我的腿。他喝得有些多了,他一喝多臉會發白,本來膚色偏黑這時就成了青石色,眉目也因此顯得清晰清秀了些。我用食指劃著他的額頭告訴他我不怕吃苦。他說他知道,從在北京站見到我的第一眼時他就知道。說完他合上了眼睛,似是睡了。我低頭端詳著懷中的這張臉,眼睛、鼻樑、有些爆皮兒的嘴唇。突然,他睜開了眼睛,望著我:「她說,如果我一定要跟你,就永遠不要想再見到兒子。」我眼瞅著懷中臉上的那雙眼睛一點點變紅,濕潤,在盈盈欲滴的那一瞬間,他把它們合上了,於是,淚水就流下來了,順著外眼角流過太陽穴,流進了兩鬢。我輕輕擦去那淚,輕輕搖晃著身子,低吟淺唱般道:「好啦好啦,睡吧睡吧。」他睡了,我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睡,在我懷裡他睡得很熟,像個孩子。我想,我會盡我的全力,讓這個受了這麼多折磨、磨難的男人,得到他所應當得到的幸福。 我們回家。 那天是一個太陽很好的日子,上午。上午她上班,不在。他不願意讓我跟她碰面,不願意讓我煩惱,說他一定會處理好一切。他騎車帶著我。有一段上坡路,我要下來,他不讓,很用力地蹬上去後,說:我們將來一定要買汽車!我摟住他的腰,把臉貼了上去。汽車對我來說太遙遠太渺茫啦,但是眼前的這個人這份情感卻是實實在在可觸可感的,形影相隨,骨肉相依,心心相印。 剛一進家的大院門,心就充滿了喜悅。門口擔任警衛的士兵,路兩旁枝葉闊大的梧桐樹,服務社,衛生所,食堂……都讓我感到熟悉,親切,溫暖。他帶我沿著掩映在梧桐樹下的潔淨的柏油路回家。 家是一個二層小樓,有一個不大但也不小的院兒,只是院裡不似別的小院那樣生機盎然井井有條,院裡雜草叢生,一片無人管理的荒蕪,反令我高興。首先證明了這的確是一個破碎的家,還證明了這家的女主人的確是不賢不淑。推開鐵柵欄門,踏著磚鋪的甬道來到了房門口,他掏出鑰匙開門,門自開,這時我感到他全身微微一震。「是她在家裡嗎?」我問,他點頭。我說:「進去吧。」沒有絲毫的緊張不安,甚至是帶著某種優越,我邁進了從法律上講已屬我了的家。 他們家裡同院裡一樣,要更亂一些。桌上,地上,沙發上到處是碎紙,小孩兒玩具,零食,客廳門旁的地上甚至有一攤半幹的深褐色物質,細看,是方便面的調料。這樣的一個家,得有多少日子沒打掃了?感覺到彭湛在稍後的一側看我,我拉住他的手,緊緊攥了攥。她不在樓下,我往樓上走,帶著好奇,還有點急切,想見一見那個與我丈夫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女人。她在樓上他們的臥室裡,半臥床上,蓋著被子,上身穿一件淺駝色的毛衣。彭湛為我們雙方做介紹: 「小唐。韓琳。」 我們凝視對方。 那是一張象牙色的臉,白中透黃,很細膩,標標準准的杏核眼,細高鼻樑下一張好萊塢式的大嘴,的確非常像日本影星栗原小卷。長髮松松地紮在腦後,一雙同樣是象牙色的手疊放在被子上,十指纖細玉潤,仿佛她整個人的濃縮,我得說,這是很動人的一個人,楚楚動人。彭湛說的是實話,彭澄則屬感情用事了。但是,現在不管她漂不漂亮,我都無所謂。誰說「那張紙兒」並不重要?很重要的。她也在看我。在她的眼裡我是個什麼樣子?我對她笑笑。她立刻做出了相應的反應,也笑了笑,同時用嘴朝床邊化妝鏡前的小方椅努努,讓我「坐」,她的聲音如她的模樣,帶著點磁性,很動人。我坐下了,回頭看看,彭湛不見了。 「哪天到的蘭州?」她問我。我猶豫一下,實話實說。她點頭,「我猜著你也是那天到的。」 「我來他沒有告訴你?」 「他敢嗎?」她冷笑一下,「他這個人,什麼事能躲就躲,得過且過,過一天算一天,沒膽!」我對彭湛沒告訴她我的到來不快,難道一切不都是光明正大的嗎?如此,我們結婚了的事她肯定也不知道了,否則她就不會用這樣一副女主人的腔調跟我說話,而且,還賴在這裡不走。但這些我都沒有表現出來,那張紅色的八開銅版紙使我大度,踏實。她說:「那天他一大早就起來了,起來就聽他在樓下刷廁所,把我和娃兒都吵醒了,我就知道是你要來了。他以前哪會想到幹這些活兒?你看我病了這幾天,家裡頭亂成了什麼樣子!……這幾天我一直一個人在家,想喝口水都得自己去燒。」她說著,眼圈紅了。 「你怎麼啦?」 「小產。」我心裡咯噔一下,沒容我再想她又說了,「他從雲南回來的那天下午,一回來就到處打電話找我,我正在上班,他非叫我馬上回來,我是請了假回來的。剛一進門他就把我抱住了,邊親我邊一個勁兒說,『萍萍,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拉著我就上了樓。就是那次懷上的。」 我鎮定地聽。無疑她是在挑撥離間,因為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時我和彭湛已經彼此相愛。想是這樣想,心卻還是止不住一個勁兒往下沉。我問她:「你手術幾天了?」 「就你來的頭一天去的醫院。」 「他送你去的?」 「他不送我去——他要不送我去他還叫人嗎?」說著眼圈又紅,接著淚水滾滾,她伸手摸過枕邊的半卷手紙,揪下一大塊來擦著。 我不知該說什麼。這時對面如果不是她,任是誰,我都知道該說什麼,事不關己的安慰話最是好說。我只有起身,對她說想去趟廁所。她揪下一塊手紙給我,說是廁所裡沒紙。 樓上的這間廁所可謂狼藉。盛手紙的筐早已滿得漫出來了,漫向那整個的一個角落,小山坡一樣一直漫延到馬桶根下。但這同樣標誌他們的確不合的景象卻再也難以令我高興、心安,那些用過的手紙血跡斑斑,是那個女人流產術後的血。……心中突然生出一陣克制不了的衝動,這就去找彭湛,問!出廁所門後,習慣性的禮貌使我覺著走前還是應當跟那個女人打聲招呼,剛到臥室門口,看到坐在床上的她身體前傾眼中滿是對我歸來的欣然,於是只好走了進去,坐了下來。 她繼續跟我說他:「他從來不管娃兒。有一天週末我加班,叫他去幼兒園接娃兒,他答應了,結果忘了,喝酒去了。幼兒園老師就給我打電話,我趕到幼兒園時七點多了,娃兒一個人坐在門口等,好可憐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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