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三六


  陸成功在前面開車,申申和我坐在車後座上嘀嘀咕咕,任其一人在前面冷冷清清當專職司機,叫我心生感慨:什麼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這就是。申申為了胖子義無反顧,陸成功為了申申甘做奴僕,也許還有什麼人正為了這個陸成功痛不欲生。人總是愛追求不屬￿自己的東西,這正是一切悲劇的根源。我慶倖自己不是悲劇中人,慶倖遇上了彭湛。我們一見如故一拍即合。懷著這樣的深情厚愛聽別人對他的詆毀——「詆毀」言重了,「否定」吧——就好比一個鋼盔鐵甲武裝到牙齒的人,刀槍不入。憑著申申對我的瞭解,她當然地感覺到了,於是歎口氣,退而求其次道:「該說的我都說了,聽不聽在你。別跟他說啊,破壞我和他的關係對你沒什麼好處!」我說:「怎麼會,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這樣說時我是真誠的,事後卻還是告訴了彭湛,此乃所有戀愛中的女人男人易犯的錯誤,重色輕友,總認為自己正經歷的愛情是永恆的愛情。以至於從此彭湛提起申申來深惡痛絕,令我後悔不迭,這是後話。

  得知我要結婚,單位領導很高興,我是他們的老大難,「高不成,低不就」,他們總這樣半開玩笑地批評我。但即使這樣他們也沒有把我草率嫁出去了事,仍很負責任地按照程序給彭湛所在單位發了外調函。光我說不行,還得有組織證明他是好人,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和軍官結婚的。單位裡平時和我關係一般的人也送來了結婚禮物,臉盆呀,暖壺呀,床單枕巾呀什麼的,好多都送重了,都沒地方擱都是負擔了,但我仍很高興,禮輕情意在。那些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日子。那幾天天氣也好,春天,而沒有風,陽光明媚,到處是黃茸茸的綠,空氣中彌漫著微醺的暖香,我日日馬不停蹄東奔西跑,查體,採購,開各種信,「兩眼一睜,忙到熄燈」,卻不覺累。深夜,都躺到床上了,仍然是神采奕奕,身體裡仿佛裝上了一部永動馬達,這部馬達的動力是幸福。彭湛的愛情使我幸福,即將做新娘使我幸福。但是,對我衝擊最大的似乎還不是這些,而是,從此後,我就有一個我的家了。有家的人也許可以想到沒有家的人的孤獨,但不見得會知道深藏在他們心底的自卑。那些日子,我昂首挺胸闊步在院裡走進走出,所有見到我的人都說:「呵,幾天沒見怎麼變漂亮了?」

  ……波音747終於結束了它漫長的降落過程,在機輪接觸到堅實地面的那一瞬間,心臟在我的胸腔裡訇然起跳!

  ——沒有擁抱,甚至沒有握手,他一手接去了我的東西,一手攥住了我的上半截胳膊,緊緊地攥著,走。我跟著他走,全身都感受到了他攥在我胳膊上的那只手的熱量。我跟著他走出機場,走向一輛桑塔納轎車。是他們單位的車,他開來的。

  東西放在後座,我們倆坐在前面,汽車向市區駛去。「該帶的東西都帶了嗎?」他問。「帶了。」我按一下腿上的褐色小皮包。都沒有多說,都知道「該帶的東西」指什麼。他在電話裡一再囑咐過的,婚前體檢表,單位介紹信,照片。結過一次婚,到底不一樣的。「我們先去辦手續。」我扭臉看他,多少有些意外。本以為怎麼也得先讓我去家裡坐坐,歇歇,洗把臉。他解釋說:「順路。」其實這時我已想到了這個,同時想到的,還有一個也許是自作多情的想法:他願意我早一點屬￿他。其實我也是。成熟男女間的愛情與少男少女重要的一點不同就是,注重形式,深知被年輕人們稱為「那張紙兒」所代表的東西的重要。我們拿到了「那張紙兒」,紅色的銅版紙,八開,由中間折疊起來,裡面有我和他的照片及簡介。整個過程簡單得讓我覺著不真實。就那麼三言兩語,叭叭地蓋上兩個章,就算完了,一件終身大事。

  從街道辦事處出來已是中午,他說現在我們幹什麼呢?我說你說。他說我們吃飯去好不好?我說好。從下飛機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從他攥著我的胳膊讓我跟著他走的那一刻起,我的心突然就變得安靜了,異常安靜。多少年了,我一直是獨往獨來,大事小事我說了就算,錯了對了我一個人承擔,我累了,也倦了,一直很渴望著有那麼一個人,能讓我甘心情願地跟著他走,我什麼都不要想,只要跟著他走。我將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我的身上有著我母親的遺傳。

  他帶我去了一家清真小麵館,鋪面不大,但很乾淨。吃的是牛肉拉麵。一人一大碗,面上頭堆著綠綠的香菜和煮得爛爛的牛肉,湯很濃,熱熱的,辣辣的,非常香,我都吃撐了。結帳時,兩個人才花了兩元八毛錢。他付的賬,我連掏錢的動作都沒做,我們是一家人了,我可以什麼都不用管,這種感覺真好。心中也曾閃過一個念頭:這就是我們的結婚宴了嗎?如是,是不是過於簡單了?這時,聽到他說:「明天晚上,『白天鵝』,幾個朋友一塊,聚一聚。他們都想見一見你。」韓琳,你就什麼都不要想了,一切聽從他的安排!

  從清真小麵館出來,他又帶我去參觀蘭州市容。白塔寺,皋蘭山,黃河母親,還去了甘肅博物館。比起北京,蘭州安靜乾淨,人少,車少,樹多。總的來說,給我的印象不錯,可我仍提不起情緒。我剛下飛機,有些疲倦,有些累,不願意這樣跑來跑去,想儘快能到一個類似家的地方,靜下來坐會兒,可能的話,躺一躺;內心深處的一個想法是,我千里迢迢從北京趕來,不是為了蘭州,是為了你。我們雲南一別,再見面時就已成為了夫妻,有多少話要說多少事該商量啊——感情方面的事且先不提——讓我看蘭州,什麼時候不可以?從博物館出來又去了黃河邊後,在他問我還想不想去玉泉山看看時,我直率地說了,不想去,我累了。他說不去也好,他也累了,因為今天我的到來,他昨天晚上幾乎一夜沒睡。我說那咱們趕快回家。他一言不發看著我們面前滔滔流過的黃河水,過了一會兒,才說,她在家裡。

  我們的新婚之夜是在別人的家裡別人的床上度過的,是他的一個朋友。和我們合住這套兩居單元的是這位朋友的妹妹,三十多了還未嫁人,令我一見她就有一種莫名的愧疚。彭湛拿不出錢來住賓館,我要拿錢他又不肯,他們家的錢全部攥在了他前妻的手裡,終於,我開始憤怒。

  「你沒做錯什麼不必這麼軟弱!」

  「你很在意我沒有錢嗎?」

  我煩惱地擺手。從小到大我就沒在意過錢。小時候有父母,當兵後一直過著供給、半供給制的生活,可以說,錢在我的概念裡,從來就不算什麼。我在意的是理,是情。他現在是我的丈夫了,憑什麼要被人這樣的欺負!他誤解了我的沉默,開始說打算停薪留職辦公司、趁相對年輕闖一闖。聽到這裡我心裡一動,說:

  「那麼乾脆,去北京!」

  「怎麼去?」

  「隨軍。」

  他搖頭:「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地熟人熟——到北京我能幹什麼?」

  不僅因為這個,還因為你那男人該死的自尊!我生硬地道:「那我們就一直這麼分居著?」

  他小心翼翼看我的臉:「你來蘭州好不好?……明天,明天我們回家,看看我們的房子,那麼大的一棟房子,還有一個小院兒。」

  我說:「好。」

  這樣說不是苟且敷衍,而真的覺著這是一個新思路,對於一個想居家過日子的女人來說,小環境比大環境更重要。當年母親不就是隨著父親的每一個新的任命,去不管任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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