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四


  「那你說,我為什麼?」胖子說完後斜眼看我,手裡的叉子在盤子裡不停地攪來攪去,拿准我說不出來的樣子。

  「本性吧。不斷求新。」我看著胖子盤子裡的意大利麵條,慢慢地道。那麵條上已凝出了一層動物油的油脂,被叉子一攪,碎成了無數細小的鱗片,看著就很難吃。「即使得到了一個十全十美的,還想嘗一嘗有缺陷的滋味。」說到這裡不由得一怔,想起了他。他是不是也是這種思路,求新獵奇多多益善?

  「精闢!深刻!」胖子大聲喝彩,帶著明顯的討好、奉迎。

  於是我覺著不是,我看著胖子,繼續往下說:「作為第三者、旁觀者,而不是作為申申的朋友我要告訴你,新的未必就是好的,申申非常難得,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不是身在福中,誰說了也不算,得我說了算。一個男人,事業上一事無成,身在福中從何談起?」

  「那個女的可以在事業上幫你?」

  胖子一愣,然後歎道:「你果然是——聰明!其實,我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他們有足夠的智商,足夠的理解。對,不錯,她可以在事業上幫我,幫我出國。都說了吧,我開音樂會的錢,就是她出的!」

  「她很有錢?」

  「比起你我來說,是。」

  「你愛她嗎?」

  「那還用說。」

  「愛她,還是愛她的錢?」

  「錢也是她的組成部分。」

  「除了錢這一部分,你愛不愛她的其他部分?」

  「當然,光愛人家的錢那叫什麼——」

  「——叫妓女。」

  胖子擺擺手不與計較。「她性格很好,文靜、溫柔,非常體貼。」

  「申申性格不好?她性格不好能在那種情況下還為你主持音樂會?」

  胖子一下子沉默了,連手裡一直動個不停的叉子都停了。好一會兒後,抬起頭來,看著我苦惱地道:「我真的不能理解,我有什麼好,值得她這樣。她應當明白,我們倆在一起純粹就是一種浪費,資源浪費。我的所謂才華聰明對她來說,沒有意義;反過來,她的漂亮對我來說,也沒意義,不僅沒有意義,還是負擔,很沉重的負擔。這就好比一個快要餓死的窮人,你送他一首世界名曲還不如給他一碗麵條,他要名曲幹什麼?他根本就不具備消費這種奢侈的能力!」

  我聽著,心直沉下去,但我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於是故意用一種譏誚的口吻道:「說來說去,還是為了錢嘛,沒有感情,更談不上愛。」

  胖子這次表現得極為耐心和有涵養。「韓琳,你是聰明人,認識問題不該這麼概念。常言道權力是一劑春藥,同樣道理,金錢也是。愛不愛一個人,起關鍵作用的從來就不是她的弱點,而是她的長處,對她長處的欣賞程度。欣賞與容忍,成絕對的正比。告訴你,韓琳,現在,此刻,只要想起她,我就有一種衝動,想見到她;見到她,又渴望著進一步的接觸。你沒結過婚戀愛總談過吧,應該能夠判斷出,這是不是愛。」

  於是我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眼下我唯一能做的是警告胖子不要操之過急,萬一出了事對誰都不好。胖子這才答應晚上回家,好好待她,一切等我從甘肅回來再說。

  後來,胖子果然如願出國,果然唱出了名氣,有了名就有了錢,有了錢就有了房子有了車,就成為了一名美國公民。這其間,他的二任妻子一直同他一起,兩人還共同生了一個孩子,孩子的性別也正是胖子一心一意所希望的,女兒。此前他一直暗中擔心女兒長得會像媽媽,後來聽說女兒一般像爸爸,才放心大膽地讓女人懷了孕——男孩兒長成什麼樣就無所謂了——結果,女兒生出來後,除了黑且粗的皮膚像了爸爸,其餘部分仿佛跟媽媽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小鼻子小眼小窄臉兒;性格都像,安靜,溫柔,不愛說話,動不動就哭。每每看到這小小女兒,胖子的心頭便會罩上一層淡淡的愁雲:一個女孩兒長成這樣,還有何前途可言?她媽媽能有今天得益于當年跑到臺灣去的外公的遺產,還得再加上他這樣講信義的男人,其概率比天上掉餡餅高不了多少。再後來,胖子便開始在夜裡做夢,夢到了女大十八變,她女兒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公主:烏髮如雲肌膚似雪,穿一襲大紅拖地長裙,面對他熱情地微笑……

  我拖著箱子,拖著沉痛的左腳,往進站口走。北京站到處是人,坐著的,站著的,躺著的,走著的。火車天天有,還有飛機、汽車,還有船,仍是運也運不完。這些人都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幹什麼去?未必也像我一樣,是迫不得已。

  候車大廳滿目是人,烏烏泱泱,我來到了去蘭州列車的候車區。還有二十多分鐘檢票,我想我必須找個座位坐下,左腳腫脹感覺一碰即裂,這個樣子站二十分鐘我非瘋了不可。但沒有座位,所有的座位都有人,沒人也有人的代表。我徑直向放著一提北京果脯的空座走去。空座兩邊坐著兩個男人,一個在看書,另一個抱胸垂首地似是睡了。我看了看他們兩個,問:「這是誰的?」

  正在假寐的漢子應聲抬起眼皮:「這兒有人!」

  「請拿一下。」

  「人馬上來!」

  「來了再說!」

  我口氣強硬甚至帶著點挑釁,此刻我被痛苦武裝,無所畏懼。一直看書頭也不抬的男子這時抬起了頭來,頗有點好奇。漢子也是沒有料到,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了把東西拿開。我坐下來把左腳抬起架在箱子上,長長地噓了口氣,於是我的腳傷展現在了左右二位的視野裡。漢子只看了一眼,複低頭睡覺去了;那男子倒還好,臉上露出了點關注。

  「傷得不輕啊。」他說。

  「啊。」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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