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五


  彼此這就算打上了招呼,當他得知我的最終目的地是敦煌時,搖頭了,說敦煌當然值得一去,但是我這個樣子去,白去。我告訴他我帶著藥呢,衛生科給的解痙鎮痛酊就放在箱子裡。他問我拍沒拍片子。我說用不著,就是讓人踩了一下。他說他的腳,也是左腳有一次給扭了一下,當時也是沒在意,就當一般的扭傷治了,糊膏藥抹藥水熱敷烤電,什麼法兒都用了,總不見好,越疼越厲害,只好去醫院看,一拍片子,第五蹠骨骨折。折的地方沒人管自己長上了,醫生給砸開重新複位打石膏固定前後整整折騰了仨月,到現在,天陰時還疼。叫他這麼一說我的腳越發痛起來了,嘴上卻連連安慰自己:

  「我不會。沒看我還能著地呢。」

  他毫無體恤:「腳背上五根骨頭呢,斷一根,著地是沒有問題。就算沒骨折,你現在也不適合到處跑,還跑那麼多地方。」

  我早就知道我不適合了,出門後不久就知道了。只是因了慣性惰性才走到這一步,現在經人一說,立刻覺著非回去不可了。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要真是骨折了,打上石膏,我一個人在北京,也不好辦。要不,回家?……回家!一個半小時之後就有一次回家的列車。

  一想到家,想到家裡的媽媽,頓時覺著天寬地寬心胸開闊,眼睛都潮濕了。我到底還是有著一個家的,有一個無處可去時的去處,一個隨時可以接納我的地方。決心一定,立刻考慮行動方案。蘭州的票就不退了,用它進站,進了站就去返家的列車那裡,上車後補票。到了那邊家裡要是能來車接一下就好了,可是,怎麼通知家裡?看看表,還有二十分鐘檢票四十分鐘發車,如果我腿腳正常,四十分鐘趕到車站對面的郵局拍個電報不成問題。現在是不行了,只這麼想想左腳就是一陣劇痛。要是有雷鋒就好了。我扭著脖子前後左右張望,沒看到一個穿軍裝的。下意識打量坐在左右的這二位,右首的那個漢子,這回是真睡著了,鼻息粗重均勻;左首的那位已又開始看書,都是一副踏踏實實等著到點進站的樣子,叫人沒有勇氣打擾。收回目光時無意瞥一眼那人看的書的封皮,眼前一亮,那居然不是金庸也不是地攤書刊,而是一本《現代軍事武器》。他很有可能也是一位穿著便服的軍人呢,跟我一樣。心中雖然興奮,但也沒敢貿然開口。首先,即使他是軍人也不一定就是雷鋒;再者,學雷鋒也不是不分場合沒有下限的。讓人在就要檢票的時候跑出北京站,跑到馬路對面去,為了一個素不相干的生人,冒著可能會誤車的風險,誰幹?這遠不是順便幫人拎個箱子或掃掃車廂那麼簡單。可我現在只有他了。

  他約三十來歲,中等個。五官平淡,沒什麼特點,好的不好的特點均沒有。膚色偏黑,毛色很好,板寸頭漆黑放亮。服裝隨意得體,上身一件深藍T恤,下面一條白棉布褲,涼鞋線條寬大簡潔,穿著襪子。拿書的手指甲紅潤,修剪整齊。看樣子還行。這時他扭過了臉來,我方意識到研究他的目光是過於專注了。我正好與他的目光相撞,臉上不由紅了一紅。他笑笑,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說:

  「快檢票了。你就這一個箱子麼?」

  這是一個樂於助人的人,更確切地說,樂於助我的人。想也沒想地,我突然就把我的打算請求對他和盤說出。不出所料地,令人難堪地,他沒有回答。先是看了看表,想了想;又想了想,又看了看表。這時我再不說話再等下去就是愚蠢了。我說:「來不及了是吧?……其實也無所謂,到那邊再說也行,反正是到家了,怎麼都好辦。」

  「時間倒是來得及,停止檢票前趕回來就行,我是臥鋪,不愁沒座兒。問題是我的東西怎麼辦。」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個箱子一個旅行袋,不假思索地道:「東西好辦,我給你看著。」話一出口就後悔,我想請人幫著拍個電報還研究了人家這麼半天,我憑著什麼就能讓人讓我幫著看行李了?情急之下馬上補充說,「我也在部隊工作。」

  「從前?」

  「也是現在。」

  他看我,明顯審視的目光。也是,我這副樣子,一件皺巴巴的布連衣裙,一條瘸腿,孤零零一個人拖著個箱子,哪裡有一點點人們概念中女兵的影子——颯爽英姿?尤其是在這個當口說出,更像是一個騙局,至少是,一個無聊的玩笑。想到他會不信,且有充分理由不信,我有點急。事到如今,拍不拍電報都不主要了,主要的是,關乎榮譽。我想也不想就拿出自己的工作證遞了過去,那上面有照片有姓名有我就職的工作單位,當然還有年齡。我這個年齡已經避諱向別人說自己的年齡了,但是當時全然忘記。顯然他沒想到,頗有點驚愕,完全是憑著下意識把那個紅皮小本接了過去。接過去後就像是接過了一個燙山芋,兩難:看也不好,不看也不好,最後,他採取了一個折衷的辦法,當然,「折衷」一說是我的揣測:看,但不細看;匆忙打開,瞄一眼就合上,就還給了我。然後,起身,走,走幾步又回來。

  「打個長途電話豈不更好?」

  「我們家是軍線。」

  他又那樣地看了我一眼,讓我把地址姓名電報內容寫一下。我寫給了他,他看著臉上浮上了一絲淡笑。我禁不住又一陣臉紅,那正是本人的重要缺點之一,字難看,這也是日後我換電腦寫作的重要動因。他拿著字條走了,我想起又一件該我想著的事。

  「哎——錢!」我喊。

  「回來再說!」

  他答應著就跑遠了。他的個子不是中等而是中上,站著看比坐著看要高得多:腿長。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分人材。對於男人來說,身材比臉蛋重要。

  一刻鐘後,開始檢票。前後左右的人紛紛起身,拎著、拖著、招呼著,去排隊。這時我尚能沉得住氣,從檢票到發車,還有二十分鐘。五分鐘過去了,我開始著急,伸手將所有行李攏在腿邊,以讓腿能感覺得到它們存在,一雙眼睛,就緊緊盯住了候車大廳入口。又過去了五分鐘,檢票已基本結束,看著由擁塞變得冷清空闊的檢票處,心裡陣陣發慌。萬一他誤了車怎麼辦?我誤了車怎麼辦?真不該去冒這個險,電報拍不拍真沒什麼要緊。萬一,萬一他因為著急撞了車呢?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就是在這一刻,他出現在候車大廳門口,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看到我時的那一瞬間,他臉上露出的如釋重負……我們幾乎沒有說話,拿著東西就走,前方檢票員已經解開鐵鍊子往欄杆上拉了,我們邊喊邊走,那一刻,我瘸著一條腿居然還能夠走得飛快。

  他是在差一分鐘的時候踏上了他的那次列車,都沒能來得及走到臥鋪車廂那裡,只能上車後再拖著行李一節一節車廂地挪了,也算是萬幸中的不幸。他剛上車列車員就收踏板關門了,接著,列車啟動,我沖站在車門後的他欣慰地揮手告別,忽然,腦子裡嗡的一聲——

  ——錢!

  這件事梗在了我的心裡。為這個日後我還專門去郵局查了一下,所得結果使我越發難受:發那樣的一封加急電報需五塊多錢,當時我的月工資才一百八十多塊,折合折合,這五塊多錢得相當於今天的五十多塊。

  我忘不了他拍電報回來看到我時臉上的如釋重負,那一瞬,我心裡有一種驕傲的快意。當時是沒機會說,如有機會,我肯定得告訴他:別說你那只是兩件行李,就是兩箱子鈔票,我心不動!這件事他做得也漂亮,在於己無害于人有益的情況下達到了人格的自我完善。本是好事,那五塊錢卻成了瑕疵,我的瑕疵。他對此有什麼感受?懊惱還是窩囊?

  曾有一段盼著他能主動聯繫,我不知他姓甚名誰何方人士,他知道我。但是他一直沉默,使我又想起他在那樣的情況下在我的工作證上那樣匆忙地一瞥,未必知道我。

  下火車後妹妹在車站門口接我,媽媽從幹休所裡為我要了車。看到我的腳傷後妹妹讓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了她工作的醫院為我掛了急診拍了個片子,還好,沒有骨折。回家後同媽媽講起了電報的事情,媽媽津津有味地聽完了道:

  「這孩子不錯。」

  家裡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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