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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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她摔門而去,用力之大連窗子都跟著咣啷了一下。我背倚寫字臺站著,聽著申申下樓的腳步聲,噔噔噔噔,漸小,漸無…… 我收拾去甘肅的行李,要帶的東西很多,主要是衣服。那邊已經冷了,途中還要進天祝藏民自治縣,上烏鞘嶺,據說烏鞘嶺界東界西氣溫能相差一二十度。就是說在嶺這邊你還穿著裙子,到嶺那邊你就得套上毛衣。人說出門千里不帶針,我卻要帶上那麼一大箱子的嗦。還要去買蘭州的火車票,通知要求到蘭州集合。正值暑期結束的暑運高峰期,臥鋪票還不知買得著買不著。去小梅那裡的旅途勞頓尚未恢復,又得出門。收拾好了東西就去買票,售票處買票的隊伍蜿蜒延伸進旁邊的小胡同足有一裡,首尾不見,我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只買到了站票,捏著這張站票身心越發疲憊得沒有一點力氣。晚飯後很想早點上床睡覺,但是還得去申申家,看一看申申。 申申正在家裡和胖子談判。 胖子極爽快地承認了一切,本意是早說早了,他正要去赴約會,時間地點都定好了的,絕無可能臨時更改,那時人人都沒有手機。他是在出門前被申申攔下了的。「為什麼?」申申問。他不說話。「她是幹什麼的?」申申又問。他仍不說話。「你看上她什麼了?」申申再問。他還是不說話。「你說話說話說話說話!!」申申氣得發瘋,兩手攥著胖子的胳膊拼命搖。胖子這才急了,使勁掰開申申的手把她推了開來。他用的勁是過大了,申申向後踉蹌著摔到了地上,他沒看到,他光顧檢查身上為約會特意換上的新上衣有沒有出問題了。申申半坐地上仰臉看他,看那張心愛的臉,冷靜的臉,心往下沉,冷汗一身身地出,呼吸也困難了,張大了嘴喘氣,仍覺著憋,像一條掙扎在岸上的魚。她覺著自己快要死了,她覺出自己這會兒就是死了也無法再引起他的注意。她憋得難受,無以復加無可名狀無可奈何不發洩出來就要窒息,於是,跪在地上,把頭向牆上撞去,一下一下,一聲聲異樣的「嘭嘭」終於引起了胖子的注意,當時他正在撫平被弄皺巴了的袖子,抬頭循聲看去,禁不住大叫:「申申!」申申立時凝固,屏息靜氣等待,等待胖子進一步的表示:走過來,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好言相勸,扶她起來,此外,她沒有更多更高的期待——她全副神經都集中到了肩背部,她那裡甚至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手的溫熱…… 「沒想到你會這麼愛我。」 片刻後,她聽到他這麼說,人卻沒有過來,她回過頭去,他正在看她,站在屋中央的燈下面,兩手插在褲兜裡,若有所思。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問。他聳了聳肩,沒說話。他的聳肩絕不是東施效顰,非常標準自然,因而非常瀟灑,畢竟是受過正規訓練的西洋歌劇演員。申申望著他,半自語般道:「你的意思是,沒想到,就沒有責任,是不是?」 他想了想,默認,稍後進一步補充:「結婚時咱們都太年輕,才二十來歲。二十來歲的人,哪裡懂得什麼是婚姻?」 申申從地上「噌」一下跳了起來,如母獸般直向胖子撲去。既然活不了那就同歸於盡了吧,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起好了!她瘋狂眼神裡透露出來的這層意思把胖子嚇得連連倒退,我就是這個時候到的。胖子見我如見救兵,一把拉住親人的手,一迭聲道:「韓琳你來得正好快勸勸申申你們是朋友!」邊說邊以我的身體做掩護向門邊運動,當他用背在身後的手打開門時,被申申察覺,一個箭步躥了過來隔著我薅住了胖子的胳膊,同時,一隻腳重重踏上了我的左腳背,一陣鑽心刺骨的疼痛,痛得我禁不住尖叫,但是誰也沒有理會我的叫,這屋裡的熱鬧已經夠多了,多到連我自己都顧不上理會,近在眼前的申申的臉使我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眼珠通紅好像燃燒的煤球,雪白光滑的額頭鼓起一個嚇人的大血包,上面可見絲絲縷縷的青紫……我以身體做牆拼著命將兩個人隔開,我的奮不顧身使胖子得以避開了申申的進一步追捕,用了全力掙開胳膊上的那只手後,他倒退著撤出了房門,在樓道裡高聲說了句「韓琳拜託!」便沿著樓道一溜煙逃走了。 屋裡靜下來了。 我叫申申,申申扭過臉去,不理我。頭髮從她腦後的髮卡裡散落出不少,搭拉在脖頸兩側的肩上。她身上穿的是那件寬大柔滑的絲質裙袍,淡粉色,上面是一大朵一大朵更淡一些的粉紅荷花;袖子也非常肥大,長及腕、肘之間,穿上它走起來,整個人飄飄灑灑。這是我和申申一塊買回來的,當時申申拿不定主意,主要是太貴,相當於我們半個月的工資。最後促使她下定了決心的因素是:「還可以懷孕的時候穿!我和他都這麼大塊兒,孩子肯定也小不了——對,就它了!」我提醒她,要是趕上肚子大的時候是冬天怎麼辦?她笑吟吟道,這就用不著你操心啦。就買下了。回來的路上,我說:你們的孩子,像誰都漂亮。申申說:皮膚不能像爹,又黑又粗。我說:要是男孩兒也無所謂了。申申說:他一心一意要女兒。那時,他們決定次年要孩子。現在是那時的「次年」,人還是這個人,衣服還是這件衣服,卻已然又全都不是了。 晚上我住在了申申那裡,胖子一夜未歸,我向申申保證,走前,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給她找回來。 我去找胖子,用的是刑警破案的方法,抓住一條線索,窮追到底,一追追到了中央音樂學院的教師餐廳,時間是第二天的中午。當時胖子正準備用餐,西餐,紅菜湯和意大利麵條。看到一瘸一拐走進來的我,他吃驚地站起身來。我們談了半小時左右,除了沉默之外,對話大致如下: 「你和那女的是真愛上了,還是一時的……相互吸引?」 「我想,是前者。」胖子跟我說話時愛用書面語,大約因為我是文字工作者的緣故。一般來說,演員都有一些附庸風雅投其所好的本能的乖巧。 「聽申申說那女的長得並不——」 「沒錯兒!」胖子一下子挺直了脊背,神情中帶著一種要捍衛什麼的挑戰意味。 「那你看上她什麼了?」 「你以為男人只知道以貌取人嗎?」 「別的男人我不管——你以什麼取人?」 「別這麼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我把控得脹痛不已的左腳抬起來架在旁邊一把餐椅上,說,「我覺著我已經非常客氣了。」 於是胖子看到了擱在椅子上的我那只腳,那腳的腳背已腫脹如一只大圓麵包,亮亮的,像是麵包上塗了油。胖子似歎似贊:「什麼叫朋友?這才是!……」 「說你。你以什麼取人?」 「曾經也是,以貌取人。現在,不是了。」胖子一頓一頓地道,「為什麼呢?因為,我明白了,以貌取人得有以貌取人的資格,我沒這資格。」 「申申從來沒有說過你什麼。」 「但我不能沒有自知之明,我配不上她,我跟她就好比俗話說的,牛糞跟鮮花。申申那樣的人材要想找的話什麼人找不著非找我?要權沒權,要錢沒錢,結婚六年地無一壟房無一間,迄今寄居在你們單位的屋簷下,但這牛糞也不是一無是處,他有好處,他的好處就在於,有自知之明,配不上鮮花不是?主動離開!」 「你有這麼大公無私麼?」 「是你瞭解我還是我瞭解我?」 「一般說來,旁觀者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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