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二


  「怎麼啦這兒?」我問。

  她先是不明白,後順著我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腿,方道:「蚊子咬的吧。」打從這兒說起,我得知,申申的胖子外面有人了。

  跡象是早就有了:不愛說話,總發愣,坐在沙發上兩眼看天,對申申極不耐煩,家裡頭大事小事不管不問,對樓道裡的電話卻分外關注,鈴一響,立刻進入狀態,身體繃直屏息靜氣一動不動,警覺如素質良好的犬。有幾次他不在家申申替他接過電話,都是女聲,相同的女聲,纖細柔和的那種。申申問胖子是誰,說是一個朋友的妻子,朋友出國演出,托他照料。

  事情的明確是在前天。前天晚上是胖子籌措多日的獨唱音樂會,媒體通知了,觀眾安排了,有專家,有朋友,朋友還分了工,領掌的,叫好的,獻花籃的。花籃也落實了。甚至還請到了有關的一位重要領導。前天天氣也好,晴,涼爽。總之,萬事俱備。申申擔任這場音樂會的主持人。下午,胖子睡覺,申申做演出準備。這時,那人打電話來了,別人接的,聽到喊後申申去接了電話,告訴對方胖子晚上演出現正在睡覺,有什麼事她可以轉告,對方說聲以後再打就把電話掛了,申申亦掛了電話,一轉身,胖子赫然立在身後,目光森森,嚇她一跳。她說你不正睡覺嗎怎麼起來了?他問是誰的電話。她說了。他說他起來上廁所。說完轉身去了位於電話旁邊的公用男廁所,他們住的是筒子樓。申申沿著樓道往回走,全部注意力留在了腦後。一直沒有動靜。進屋後,從門縫悄悄向外看:他從廁所裡出來了,向這邊看了看,就向電話走去,走到電話跟前卻沒停,依然走,他要去哪裡?他走出了這個樓道的門,踏上了上一層樓的樓梯——每層樓相同的地方都有一部公用電話——申申想都沒想就跟了出去,踏著貓步,迅速輕捷。她在樓梯口站住,這裡看不到他,可以聽到他。

  他撥電話,片刻後,通了。「是我。」他這樣說,又說,「剛才給我打電話了?……對,晚上演出,不能看你去了。感冒好點了嗎?……要按時吃藥,多喝水,早睡覺。睡覺要蓋好被子,不要貪涼,立秋了。這次我就不能親自去替你蓋被子了,你就當是我替你蓋的,記住,我可是要去檢查的喲!……」

  申申下樓,暈頭漲腦,全身發軟,腳底下幾次踏空,幸而手一直牢牢把著樓梯扶手才沒有摔倒。那扶手從來沒見有人擦過,手和衣服都被它蹭黑了,她一點都不知道。

  申申完全是聽憑腳的帶領,走下樓梯,穿過樓道,回到了房間。腦子空得只剩下了或者說滿得只能容得下兩個念頭:都相互替著蓋被子了,肯定是有過Body接觸了,肯定了!Body者,身體也。最近一個階段胖子一直在攻讀英文——不想再在國內蹉跎,準備棄暗投明,去懂得歌劇的國家發展——在屋裡迎著門的牆上掛個小黑板,一天寫上數個單詞,出門進門地背,申申閑來無事,就也跟著背,居然也掌握了不少單詞,居然也能用英文表達個把漢語不好表達或不忍表達的詞兒了。她的第二個念頭是,一定要把他拉回來,從那個女人的被子裡!可是,怎麼拉呢?申申坐在沙發裡,雙手抱著又空又漲的腦袋使勁地想,想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想不出,腦子不聽使喚了,靈感是在聽到他那漸近的腳步聲時到來的——他的「個唱」!在胖子進門的一瞬間,申申鎮定地站了起來,然後,繼續著剛才被中斷的事情,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那天晚上,攢了一肚子氣和勁的胖子超水平發揮,黑燕尾服,白襯衫,黑領結,站在臺上一唱就是六十分鐘。整個劇場鴉雀無聲,每一曲終了,掌聲稱得上雷動,且整齊一致,內行一聽便知,這掌聲不是「領」出來的,是由衷的爆發。而穿一襲大紅拖地長裙,烏髮如雲肌膚似雪儀態萬方熱情奔放的女主持人魏申申更如一顆光彩奪目的明珠,二人相得益彰相映生輝珠聯璧合。演出成功結束,當鮮花、記者和朋友們擁上臺來的時候,當觀眾在台下立起鼓掌的時候,胖子一把將美麗的申申攬在懷裡,推向台前,高聲向眾人宣佈:「Thisismywife!」這一宣佈的獨特形式和精彩內容將晚會的高潮推到了極致。申申恍若夢裡,搞不清此時是真彼時是真,淚水再也禁不住地奔騰而下,更激得臺上台下掌聲如潮——莎士比亞說過,淚水是女人最好的飾物。男人們看著她,滿心愛慕,多麼美麗的女人;女人們看著她,滿心羡慕,多麼幸福的女人!

  夢的徹底粉碎是在當夜。

  演出結束後胖子讓申申先回家,他還有一個聚會,同學,可能得鬧上一夜,讓申申早睡,不要等他。申申明明知道他去哪裡、去幹什麼,「我可是要去檢查的喲!」但同意了,她需要最後的證據。

  ……那是翠微小區的一棟居民樓,整棟樓只有幾個窗口還亮著燈,他進了樓後,尾隨而來的申申就站在樓外等,看著那幾個亮著的窗口想,不停地想,哪一個窗口是「她」的?他們現在在幹什麼?「她」什麼樣兒?漂亮還是年輕?當然最大的可能是又漂亮又年輕!……無數蚊子圍著她嗡嗡撞擊,她渾然不覺;立秋後的夜透著漸深的涼氣,她只穿一件薄絲的連衣裙,也渾然不覺,在那裡一直站到早晨,站到他們從那個門洞裡肩並肩出來,她看到了「證據」,那一瞬間她呆住了,同時感到的,還有失望。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從她手裡奪走了他的人,竟會是這樣一副模樣兒:小鼻子小眼兒小窄臉兒,臉色蒼白身材瘦細;也絕不年輕,至少不比魏申申年輕,刨去吃醋的折扣——要有的話——那也只能算得上是一般,不太醜而已。她仰臉向他,笑盈盈地;他垂首向她,也笑盈盈地,肩上背著個像一本書那麼大的小白包,顯然是她的。他在家裡可是什麼都不幹的,連煤氣罐沒氣兒了都得申申張羅著找人去換。他們走來,申申下意識地閃進了如牆的柏樹後面,她不知道該怎麼做,她沒有思想準備,對方的平平相貌一下子抽去了她原先所有設想的根基,比如你本想指責一個人嫌貧愛富,臨了才發現他去了一個更貧的去處……

  「他怎麼說?」

  「我還沒有跟他說。」

  「都兩天了還沒有說!」

  「……我害怕。」

  「怕!怕什麼?」

  「不說,還能假裝什麼事兒沒有。說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那也不能自欺欺人!」

  她瞟我一眼:「你不懂。」

  「可是——」

  「韓琳,已經沒有什麼『可是』了。如果那個人年輕漂亮,他對她很可能只是一時的興趣,可是她既不年輕,也不漂亮,那答案就只有一個,愛上了。」

  申申邊說,邊伸出一隻手抓腿,刷刷地抓,抓破了已凝固的血痂,血抹得到處都是。我拉住了她的手,她低頭看了看,這才住手起身去衛生間洗。申申的反應使我恐懼:走一步看一步,理論上不錯,但是,問題是,你無法知道哪一步會踏上地雷會引起那場同歸於盡萬劫不復的大爆炸。聽著衛生間嘩嘩的流水聲我想,我必得去甘肅了,時間空間是扼殺欲望的最好方法,唯此,我無法躲開那致命的誘惑。

  申申求我不要去甘肅不要離開她,她說她現在「非常非常難過」。我不能不去,又不能說出實情,於是申申生氣了。

  「韓琳,你去那不過是玩兒!」

  「也不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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