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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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舀起一瓢水往身上澆。月光下,水似碎銀般在那豐滿細白的軀體上閃爍,靜靜地,若有所思地。她說了:「他,不行。」 「不育症?」 「比那還糟。他是半點兒都不行。……你信不信,我現在跟結婚前一個樣?」 我不信。我提到了那瓶避孕藥。她苦笑了,說這是做給別人看的,他的主意。人家要避孕藥都掖著藏著不好意思,他恨不得敲鑼打鼓讓全村人都知道,就跟村裡那個天生不來月經的女人整天把月經帶掛在當院裡曬一個樣。 「對不起……對不起!……」 小梅搖搖頭。「這種事兒,事先誰能知道?咱們認識他之前他的病已經落下了。嚇的。割闌尾,備皮①,給他備皮的是個女護士。備皮備到那個地方時他沒能控制住自己,女護士照著那兒給了他一巴掌,說他耍流氓,還嚇唬他說要彙報領導。就這樣。……他本來以為結了婚就能好,他說他不是成心坑我。」 「沒想法治嗎?」 「省裡都去過了。」 月光如銀似水。我們並排躺在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涼席爽滑,鄉村的夜風習習。 「實在不行,離了吧。」好久,我說。 好久,小梅說:「就為這?那還不得讓人說死!」我無言以對,我是一個外鄉人。小梅又開口了,聲音有些異樣:「他說,他有一個戰友,人很可靠,他想叫他……幫個忙。他說我們不能沒有孩子。你說這法兒,行嗎?」 我不知道。我握住了身邊小梅的手,她的手心又濕又涼。遠處,傳來陣陣激烈的狗吠。 次日,我上了歸去的長途汽車。小梅站在車下送我。「韓琳護士,你說他說的那法兒,行嗎?」 「先別!再治治試試。讓他來北京,找我,我幫他找人!」 「如果就是不行呢?」 汽車緩緩啟動了,沒有時間了,我咬咬牙:「那就照他說的辦!」 沒有別的辦法。唯願那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不僅能給小梅一個孩子,還能喚醒她的肉體,願那蘇醒了的肉體,能去反抗一切的束縛。 對不起,小梅,對不起…… 看小梅回來,路過大院門口的收發室順便取了郵件,回宿舍。宿舍裡整整齊齊,走前特意收拾好的。進屋把包往地上一放,郵件往上面一堆,先擦灰。桌子窗臺涼席一路擦下去,擦完了就去衛生間洗,一天一夜了,一路的火車汽車,身上髒得一蹭就起泥兒。從頭到腳洗了,把衣服用洗衣粉泡上,這才上床平躺下來,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回來沒能買上臥鋪,一路坐回來的。冰箱裡有走前預備下的黃瓜、西紅柿、雞蛋,再泡袋方便面,就是一頓很好的晚飯。一個人,最怕外出歸來後屋裡的亂七八糟和一無所有。 已經立秋了,立秋後的北京,白天再怎麼熱,早晚是涼的。晚風由紗窗裡吹進,徐徐的,絮絮的。我乾乾淨淨地躺在乾乾淨淨的床上拆看郵件,身心舒適。 有雁南的信,來自「軍區政治部衛生所」,信中說她目前「對新生活很不習慣」。工作上,「事少人多,每天就開開感冒丸胃複康,再不就看報紙聊大天,聊得人心都空了,像個空紙殼」。家庭生活上,「有點像你說的近視眼看人,遠看五官端正膚質光潔,走近了看便知全不是那麼回事。說不上什麼大矛盾,全是小事。比方說如果他現在在家,我就不能安安生生給你寫完這封信,他會時不時走過來大大方方看上兩眼,很是煩人。我希望他關心我的地方他不管不問,我不願別人過問的事上,他偏偏表現得興趣濃厚,不知是他有毛病還是我有毛病。也許我們倆都沒毛病,是一種根本上的不一致不協調。」結論是,「婚姻是大事,寧可沒有也不能湊合。」看得我笑了起來,這就是雁南,隨時隨地下結論,下就斬釘截鐵不留餘地。上封信還說婚姻是生活必需品呢,這次又說寧可沒有也不能湊合了。不過,也許這也是生活的一種本質?如同盲人摸象,每一個局部都真實。 有一封邀請信,去甘肅河西走廊參觀訪問,去的地方有蘭州、武威、金昌、張掖、酒泉、敦煌,所有費用由邀請方出,二十天。敦煌是我一直嚮往的地方,但是二十天太長,手裡還有好幾件需趕緊完成的事,已經耽誤了一些時間了,不能再耽誤了,去敦煌只好以後再說。 有人敲門。我詫異地穿鞋下床開門,是他!心立刻一陣創傷般的悸動,才發現我一直沒有忘記他,他一直就在我的心裡。 「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道。來碰碰運氣。」我又不知該說什麼了,呆呆地站在那裡。「不讓我進去嗎?」 「我剛回來屋裡很亂……」 「——你也很累。好吧,只說一句:那天晚上的演出很重要,我怕打擾你,所以有意避開;演出完後,她來送雨傘。」 我點了點頭;他走了。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但是剛才的從容、寧靜、閒適蕩然無存。 我的所有心理活動情緒動態似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仿佛拿穩了我不會拒絕他,無法逃避他,他到底要幹什麼?什麼是他的終極目的?就為了那件事嗎?如果就為了那件事,我不願意。這不公平。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了……他在昏暗中走回來,解釋說:「外面太亮了,你不覺著刺眼嗎?」他俯下身子,他吻我了。全身一陣顫慄和渴望的眩暈,什麼是公平,什麼是不公平?斤斤計較患得患失在這裡並不適用。一切聽從愛神的安排,因為一切都在流動;一切聽從命運的安排,因為你我都是它的手中之物。人,太渺小了啊!走一步看一步,車到山前必有路!我開了燈,輕鬆下床,給自己準備晚飯,先用「熱得快」燒上水,然後去洗西紅柿洗黃瓜。 申申在樓下叫我,大約是看到亮著的燈了。才幾天沒見,申申像是變了個人,瘦了憔悴了頭髮都顯得乾澀了——這些都還在其次,主要的是神情中的某種變化,原先的她用我的話說是沒心沒肺,不管什麼事,比如那次遭受「同賣笑女子一樣待遇」,你能感到她是真氣,真惱,但神情語氣裡透著的那麼一點自謔總讓你覺著她其實無大所謂。此刻的她則是完完全全地萎靡了,沒有了那點精神,就好像被人抽去了筋骨,蜷坐在我的床上,彎腰弓背屈膝,腳趾甲上斑駁的蔻丹像是牆皮脫落的牆,透著黯敗。尤為觸目的是兩條腿,一大塊一大塊紅色風團幾乎連成了片,高高凸突於皮膚上,留著抓撓後的血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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