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〇


  我們在東屋的沙發上坐下,吃一口小梅做的紅糖水荷包蛋,味道比想像的好。雞蛋十分新鮮。「那哪能不新鮮?都是自家雞下的。家裡養著八隻下蛋的雞,春天一天撿到過九個蛋!眼下天熱雞不愛下,就這一天也下不去仨。他媽叫我拿出去賣,我說值不當的,咱家不缺那兩個錢,吃,都吃了它!吃不了醃上,他從縣裡來家時煮煮帶著。我醃雞蛋用的是廣播裡教的法兒,放花椒,醃出來嘗嘗,那味兒就是不一樣……」小梅說著,笑著。我跟著笑,由衷地。一切和想像的不一樣。當初為了替她寫情書撮合這門親事,我多後悔啊!此刻的感覺可不同了,像開國功臣。顯然,我的那位「百祥同志」挺爭氣。他和小梅都外出當過兵,趣味也比較一致。我為小梅高興。

  沒聽到門響也沒聽到腳步聲,門簾被人撩開,門口站著一個精瘦結實的老太太,穿一身原白色衣褲,赤著腳,高聳的顴骨把臉皮撐得看不到皺紋。「這是哪來的客呀?」聲音溫厚,一點不似她的長相。

  「俺戰友。俺娘。」小梅給雙方做著介紹。

  我叫她「大娘」,她笑笑避開我的眼睛,對小梅道:「下晌做什麼吃呀?」

  我心裡很溫暖。小梅的婆婆也不錯。一切都不錯。我們決定吃包子。我的要求。院裡有現成的韭菜,我最愛吃韭菜。開始小梅的婆婆還不同意,嫌八月的韭菜不中吃,嫌吃包子怠慢了客人,小梅說:「娘,你管她呢!人家想給咱省點兒咱還不高興?」

  小梅叫她婆婆在家裡把面和上海米泡上,叫我跟她一塊去供銷社買肉。我說我留下來割韭菜吧,這樣分配勞力比較合理。心裡是不想出去,我挺怕村裡人那毫不掩飾的目光,使人覺著自己像沒穿衣服。小梅聽都不要聽,逕自拿錢找兜做著出門的準備。找兜時很是找了一陣,把寫字臺一側的幾個抽屜都翻遍了。頭一個抽屜裝著些梳子鏡子髮卡之類的雜物,靠外邊有一瓶藥,「複方18甲基炔諾酮」,長效避孕藥。我想起在護訓隊學過的,警告小梅說長年用此藥可能真的要永遠不孕了。她笑笑把藥放回抽屜關上,繼續找兜,在最後一個抽屜裡找到了一個尼龍兜,我們拿著一塊向外走。

  小梅的家在村東,供銷社在村西。貫穿東西有一條挺寬挺平的沙土路,路的左右分站兩排刷刷的白楊。八月午後的陽光很硬,但一走到白楊樹下頓覺清爽陰涼,溫度差了至少兩度。小梅挽著我的胳膊在白楊樹下走,邊走,邊一一地同碰到的熟人打招呼。「他叔,涼快哪!」「來客啦?」「嗯哪。俺部隊上的戰友!」「他叔」是個老頭,裸露著上身,胸前皮肉耷拉著像火雞的脖子。我沖他笑笑。走出不遠,小梅又叫:「嬸兒!」「喲!這是誰呀?」「嬸兒」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目光灼灼。「俺戰友!專門來看我!」「嘖嘖!從哪來?」「北京!」「北京」二字小梅說得格外響亮,我沖「嬸兒」笑笑,「嬸兒」也對我齜了齜牙。走沒幾步,又聽她在後面叫道:「下晌做什麼待客呀?」「包子!」「就這!虧你說得出!今兒個不弄他個十碟八碗的,對得起你那家那些嘎嘎響的大團結嗎?」「俺戰友就喜歡這口!」小梅頭也不回朗聲答道,嘴角掛著淺淺的笑,走遠了,怕我不明白小聲解釋:「農村都這樣,日子過富了還行,要是過窮了,孩子出來都沒有喜抱!」其實我特別明白。我為她高興。

  供銷社很大,像小城市的中型商店。人不多,賣肉的地方稍多點,肥瘦任挑揀。小梅在懸掛在鉤子上的豬肉前站住,並不急於買,目光沉著地在豬肉上逡巡。我有意站得離開她一些,免得在這個需要固定一會兒的地方被人談論。我的穿著並不特殊,但我深信外地人穿什麼在這裡都別想蒙混過關。這種現象很易感覺卻不好解釋。人們在打量我,但小梅不在身邊我盡可以對所有的打量佯作不知。微笑了一路了,很累人的。小梅在挑肥揀瘦。「新鮮不新鮮?」「不知道!」賣肉的脖子一梗,臉一揚,一看就知道了肉的質量。小梅笑笑。「要那塊!……瘦的!肥的一點不要!有多少算多少!」她展開握在手心裡的一小卷子錢數著,這時身後走過來一個胖得絕不難看的少婦,三十多歲,鼓鼓的前胸將衣服撐出了橫褶。她在小梅身後站住,探頭看了看小梅手心裡的錢,又縮回頭,神情活潑地自己對自己笑笑,很高興的樣子。「嗨,大妹子,割這麼多肉,到底是有錢人啊!」小梅嚇了一跳,我也趕緊往人背後縮了縮,生怕小梅再向人介紹「俺戰友」,從來沒有被人當光榮炫耀過,不習慣。不料這次小梅根本沒這個打算。她一看到那女人馬上轉回頭去,一聲不響。「俺大兄弟回來了?是得犒勞犒勞,男人不能光使喚。」女人說著,臉上綻出了一個笑。笑著,她說:「割點羊肉!羊肉性熱,來得快,上勁!」小梅仍是不理,交錢拿肉招呼我走人,滿臉的鄙夷。出了門對我說:「寡婦!離婚的!說是感情不和,其實是嫌她男人那玩藝兒不行,聽著都肉麻!村裡好人沒願搭理她的,她也就賣花生不帶秤桿子論了堆了,見天說那麼些褲腰帶下面的話,招惹得幾個賤男人三更半夜趴牆頭,好幾次她家的狗一叫一宿。她養了三條狗,一條凶似一條……」

  小梅的婆婆在家已經和好了面泡上了海米割了韭菜,正在擇。小梅見狀大聲埋怨著攆她回屋歇著。老太太對我笑笑,順從地走了。我說:「你和你婆婆關係還不錯?」

  「還行。現在的老人,你只要手頭大方點,勤快點,能處好。」

  「該讓老人抱孫子啦!」

  小梅笑笑,地剁肉,沒吭聲。

  包子極好吃,吃得我胃都蠕動不了了。小梅帶著我去散步。我們走在鄉村的田野裡,太陽已經完全隱去了,四周是一片朦朧的黛綠。

  「還記得嗎,在醫院時咱們常去海邊散步,你,我,廖軍醫。廖軍醫說為了達到鍛煉身體的目的一定要保持步速,結果散步不像散步,倒像是急行軍。有一次幾個男兵就跟在咱們後頭喊一二一,那天我穿的是剛改過的軍褲,偏偏屁股那裡改瘦了。」

  「還記得嗎?在島上比這晚些時候是捕蝦的日子,咱們不吃蝦,只吃螃蟹。廖軍醫說吃螃蟹不能吃梨,吃了就中毒。你問她是哪本書上說的。她說是她姥姥說的。你不信,你說咱吃的都是活螃蟹。她說這跟死活沒有關係。你不信,真的吃了一個梨,洗乾淨削了皮吃的,還是中毒了。上吐下拉,還不敢去門診看,食物中毒算事故。幸虧廖軍醫偷著給你開阿托品治,才好了。」

  小梅悠悠地說,我靜靜地聽,心在溫柔、憂鬱的甜美中融化。我們那時真年輕,年輕得像大海的黎明。

  回去時已經很晚了。月亮為我們照著回去的路,月光靜靜的,村莊靜靜的。小梅的婆婆已經睡下了,大鐵鍋裡焐著熱水,灶堂裡依然可見餘燼疲乏了的灰紅。小梅把鍋裡的水分別盛進兩個桶裡,再對上涼水,拎到院子裡。我們在院子裡洗澡。明知不會有事兒,我心裡還是發虛——院子太大了,頭上就是天,天上有月亮有星。小梅笑我,三下兩下脫掉衣服為我樹立榜樣,我心一橫也就豁出去了。我們用瓢舀水肆無忌憚地往身上澆,舒服極了。小梅說我瘦了。我說她胖了,但更好看了。她的皮膚細白,澆上水後,在月光下像瓷器一樣閃閃發亮,胸部依然那麼好看,飽滿高挺。她曾經為此苦惱,用一個自己縫製的寬布條將胸緊緊勒平,被雁南發現後好一頓火,買了兩個正規胸罩扔給她說:「婦產科的人連這個都不懂嗎?你這樣搞會得乳腺炎乳腺癌,至少是乳投凹陷,生了孩子不能餵奶!」小梅吭哧了半天說,他們村的人都說讓男人摸過的姑娘這裡才會大。雁南氣得笑了起來,說你怎麼樣你自己還不知道?她立刻釋然了,換下了寬布條,從此後那小胸脯便高高挺了起來,宛如雕塑家的作品。雁南悄悄對我說,小梅這種型的人生育能力特強。我問她是不是她姥姥說的。她大笑著點了點自己的鼻尖。

  「小梅,該要孩子啦!」

  「非得要孩子嗎?」

  「為什麼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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