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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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專講鬼、狐狸精什麼的。……裡面有個《恒娘》。聽說女人看了《恒娘》,就能牢牢把握住男人的心理。」 我心裡動了一動。《聊齋》我是看過的,還是海島那個俱樂部主任拿給我看的,由於是文言文也由於時間緊,當時就看得囫圇吞棗不甚了了,現在更是差不多忘乾淨了。當下決定,回去後一定找來再讀。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想知道男人心理,具體說,他的心理。 那天晚上到了劇場後方知道,晚上要來的專家全是重量級的專家,評獎委員會的評委。本來說好第二天來,因為其中兩人的出國事宜,臨時改為了這天,於是領導利用演員化裝前的時間召集了這個劇組全體人員參加的緊急動員會。他也來了,他是這個戲的「劇本顧問」。按心照不宣的慣例,上級領導來看戲的時候,劇團領導緊張,好與不好,關乎他們的政績;專家評委來看戲的時候,演職人員緊張,尤其演員,好與不好,關乎他們的一系列利益。動員會不過十分鐘,氣氛卻是「蓬」一下子就起來了,乾柴烈火。表面上看不出什麼,散了會,人人該說說,該笑笑,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甚至比平時更嘻哈更大咧,但是暗藏其間的緊張亢奮焦躁卻是無處不在,如平靜海面下的潛流。散會後我沒有走,留了下來,畢竟,這是一場對我來說也十分重要的演出,就好比我的一個孩子,被打扮收拾好了,要領出去見人了,儘管是好是賴這時已由不得自己了,還是想在一邊守著。開會時他沒跟我說什麼,沒機會,我坐前面,他在後面;散會時我扭頭向後看了一眼,沒看到他。 他去哪了? 前臺,燈光師在做最後的燈光調試,這個戲的燈光非常重要,時空轉換全仗它了,總起來說運用得還算不錯。 觀眾席一側的前排,音響師坐在闊大的調音台前忙活,前幾場演出下來,人們對音樂意見不少,以他的最為尖銳。「……觀眾一看,要訴苦了,肯定該二胡出來了,果然,咱就給送上了一段弦樂。能不能有點逆向思維呢?都以為要有音樂了,我偏偏沒有,大幅度空白!本來嘛,演員戲正演得好好的,幹嗎非要跑出來一段音樂瞎攪和!應該動動腦子,不要憑著慣性往戲上貼音樂。」招惹得音響師背後恨罵不止:「真他媽胡唚!不就一寫字兒的嗎?裝得跟真的似的!」這話肯定會傳到他的耳朵裡,文藝團體的重要特點就是透明無秘密。但他不在乎,從來都是該說說,都說在明面上,點子上,反而在劇團裡威信很高,畢竟,誰也不是真糊塗。……偌大觀眾席裡,只有音響師一人,一目了然。 他去哪了? 後臺夾道,一個年輕女演員正躲在裡面吃方便面,道具急急火火找了來,一看已被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的方便面時,眼珠子都掉出來了。「天!你怎麼把道具吃了!馬上要演出了!去!給我馬上買去,趁小賣部還沒下班,快去!」 我來到了化裝間。 化裝間燈光通明,一盞盞燈照在一面面鏡子裡,成倍的增加著亮度,亮得刺眼。我踱到化裝師身後,看她給女一號化裝。《週末》是一部女戲,因而女一號實際上就是男女的一號。女一號三十多了,長得一般,化裝師都比她漂亮。可她戲好,跟她演對手戲,容易被激發被帶動。她若演妻子,對方很快就會找到丈夫的感覺;她要演悲痛,能讓不明就裡的旁觀者為之眼睛濕潤。長得一般的演員戲通常好。 老朱探進頭來,眯著眼掃視了屋子一圈,對化裝師道:「你!電話!」化裝師應聲要走,被女一號按住:「這兒得粘一下,」她指著自己的外眼角,「有點兒往下耷拉。抓點緊,完了我還得默默戲。」化裝師朝鏡子裡看了一眼,鏡子裡女一號面無表情,她只好請老朱幫著問問對方是誰,待會兒有時間再打過去。老朱答應著走了。老朱的出現使一夥早已化好了裝、百無聊賴的群眾男演員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興奮起來的話題。關於老朱,其身世有著多種說法,較為集中的是:老紅軍的後代,生下來被寄養在了山區農民的家裡,由於營養不良沒能發育完全,所以至今沒有明顯男性特徵,比如鬍子,比如喉結。有關他最終被歸於男人的那個最主要方面,更是人們——男人們——談論、開心的話題,尤其當有女性在場的時候。 「也就是個男孩兒水平吧,」說話人一本正經,「七八歲的男孩兒?」「不不!這只是表面上看,實際上,很好!」「很好」說得意味深長。「怎麼知道?」「怎麼不知道?昨晚上在紫竹院公園跟一個女的見面,就硬得像」一頓,「筷子似的!」眾哄然大笑,笑聲如浪,一波高過一波,整個化裝間裡沸騰著的快活。「都不要吵了!!」女一號猛地站起,轉過身去,面向全體一聲斷喝。如若不是粉底霜、腮紅等等的覆蓋,她此刻絕對是臉色鐵青。全場啞然。演出前是需要安靜,尤其主要演員,但我還從來沒見到女一號這樣過,她一向隨和;這才兀地想起今天的演出很重要,我竟然把這茬兒給忘了。心裡一直慌慌著,沒著沒落的,緊張著也亢奮著,但顯然的不是為了戲。 演出開始前我看到了他,在觀眾席後排。這場演出我也是在觀眾席裡看的,但有意沒去他那裡,不想人為地做什麼,只想聽其自然,或者說,想聽他安排。 整個演出在我看來非常的糟糕,演員太緊張了。 夫妻吃飯。按照劇情,丈夫用筷子夾起妻子特意為他醃制的酸黃瓜,咬一口,說:「真好吃啊!」結果,這位演丈夫的男演員在夾著酸黃瓜往嘴裡送的途中,緊張得將黃瓜掉到了地上,把地板砸出了「咚」的一聲,這哪裡是醃黃瓜落地時應該發出的聲音啊?於是觀眾笑了起來:你那黃瓜是木頭的!要說這也不算什麼,舞臺嘛,仰仗的就是一個假定性,他笑歸笑,能理解;讓人不能理解的是這位演員,他居然彎下腰去把掉在地上的那塊黃瓜用筷子夾了起來,然後原封不動地接著往下演:送到嘴邊,咬一口,說:「真好吃啊!」在生活中你能這麼幹麼,用筷子從地上夾東西吃?不能從盤子裡再另夾一塊嗎?怎麼就認准了那一塊呢?髒不髒啊?講不講衛生啊?就算你不嫌髒,你節約,你就覺著那一塊好,夾起來,吹吹灰,再往嘴裡送,好不好?人家不!還好意思說什麼「真好吃啊」!令全場觀眾大喜。把我氣得淚都出來了:真夠機械的,真夠笨的,一點應變能力沒有!大概就是這不該有笑聲時的笑聲把男演員的心給笑毛了,笑亂了,下面的戲他越演節奏越快,有的臺詞快得像說快板,外行也許看不出來,內行可都明鏡兒似的。我緊張得心都蹦出來了,無濟於事。如同在場外看體育比賽,再著急,使不上勁,還不如體育比賽,體育賽場還可以叫「暫停」。我扭頭向坐在劇場中間的專家看去,繚亂舞臺光的映照中,專家們一個個狀若泥胎。我攥著兩拳冷汗重看臺上,不停地在心裡對那位已然亂了方寸的男演員呼喊:請不要再出錯了,拜託!沒用。他不僅又出了錯,還是大錯:妻子暈倒,按劇情應被丈夫有力的雙臂托住,可這丈夫因亂了神分了心忘了接了,讓毫無準備的女一號生生摔到了地上。事後檢查,尾骨裂隙性骨折。幸而是尾骨,幸而是「裂隙性」,幸而演妻子的女一號德藝雙馨,忍痛堅持到了演出結束,否則,不堪設想!……一時間,心裡充滿了對這位男演員的怨憤。也知道舞臺演員不易,和觀眾是面對面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都在觀眾視線之內;觀眾的反應,也盡在演員的感覺之中。沒有一定功夫一定定力,沒有相當的心理素質,很難做到在角色、自身、觀眾這三者之間進退自如,做到「心中有人,目中無人」;但你也不能糟到這程度吧,幹不了改行啊,這不害人嗎? 演出終於結束,我硬著頭皮走進劇場會議室,聽專家談意見,卻不料聽到的跟我預料的完全不同,一時間都把我給聽傻了。到底是專家啊,火眼金睛,孫悟空,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能夠忽略不屬戲劇本身的意外因素,能夠對我們的努力我們的程度做出一個公正的評價。專家們尤其對劇本表示了肯定,使我如同掉進了幸福的棉花堆裡,全身綿軟,溫暖,眼前一陣一陣的模糊。……會議結束,人們紛紛起身,向外走,我縮在最後面的一個座椅裡,沒動;本打算來挨批的,所以才找了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興奮不已的喧嘩、腳步由身後流過,有相約著出去喝酒的,有急於回家述說的,有的家裡人甚至已經來接了,來送雨具,據說外面下雨了。來的時候還沒有,來的時候漫天晚霞呢。他們的家裡肯定也早已為她(他)準備好了夜宵、洗澡水和一臉的期盼等待。這一切我都沒有。劇組倒是發了夜餐,兩個幹麵包四根火腿腸,看著就夠了。只好回去吃,有什麼吃什麼,沒有就不吃。睡是肯定睡不著的,演出完後的興奮能讓人徹夜難眠,更何況這樣一個非常的演出之夜?……我坐著,不想動,沒有急於動的動力。身後的腳步、喧嘩漸漸地稀了,淡了,沒了。你呢,你在哪裡?你說七點半來,我等你來著。演出期間,你沒說什麼,沒機會說,如果有機會,你會對我說什麼?會說演出完了再來送禮物給我嗎?我現在覺著你是對的,你說的都對,我沒有必要與命運抗爭,我需要溫暖,需要激情,需要生命。哪怕那只是暫時的。我不再追求考慮最終了,所有的最終都是一場空,你說得對!……老朱在叫我,他要關門了,人都走光了,只剩我了。人都走光了你也走了? 我走出劇場,大雨嘩嘩,地上明晃晃一片。我在雨幕裡跑,腳下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路燈下,前面走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共撐著一把傘,男人撐著,另一隻手摟著女人的肩。我趕上了他們。是他,同他的她。她招呼了我一聲,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我跑回我的小屋,脫下濕淋淋的衣服,擦乾頭髮和身體,這樣的天沒法再洗冷水澡了,暖瓶裡的熱水只夠洗腳。洗腳的時候喝了一杯奶粉沖的熱奶,離開北京去看小梅的決定就是在喝奶的時候做的。 下了火車後倒汽車,下了汽車後果如小梅所說,還有好長一段路不通車。在赤裸于八月陽光下的小路上走了半個多小時,進村後拐了不知幾個彎後,來到了據說是梅玉香家的門前。黑漆大門,掛著兩個沉重的鐵環。心無端地緊張起來。這是小梅的家嗎?她在嗎?如果不是如果她不在我怎麼辦呢?一路上的艱辛和完全陌生的環境會使人產生過分的憂慮。我抓起一個鐵環打門。聽到了腳步聲,腳步聲漸近,停住,門開了,面前出現了一個年輕的農村婦女。 「小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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