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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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同意我的意見。當然本子還需要做一個調整,結構上的調整。打個比方,一幅畫,每個局部都很好,眼睛、鼻子、眉毛、嘴,都很好,很美,可是假如安錯了地方,嘴安在了眼睛的地方——」我笑了起來。他也笑了,明白我明白了。「兩天時間就夠!」這是他最後的話。 我在悶熱的小屋裡整整待了兩天兩夜,吹著電扇,兩腿浸在一隻涼水桶裡,調整劇本,讓「眼睛,鼻子,嘴」各就各位。劇本交上去之後我就躺倒了,高燒,頭疼欲裂。早晨申申來過一趟,收拾房間打開水送飯,一陣旋風般地忙活之後就走了,她家胖子的「個唱」正在關鍵時刻。這天天很好,夜裡下了場大雨將多日來的悶熱一掃而光,鄰居兩口子上班去了,我得以敞開房間門讓習習的涼風由窗至門自由出入。真舒服啊,我閉上了眼睛,睡意漸濃。有敲門聲,我歎息了:「進來!」單元門開了,門外的人進來了。是他,我的老師!心中一陣緊張,到現在我也解釋不清這突如其來的緊張。一切都應被理解為正常的:她有病,他來看望病人。他是這病人的同事、老師,有權也有義務表示一下關心。當然,她敬重他的成就,他欣賞她的才華,但這也是一種不超越同行、同事的關係。他們之間沒有一點超越這種關係的東西,可我就是緊張,這算不算是一種預感呢? 他進來,並順手把我敞著的房間門關上了,然後走進來,站住,把拎在手裡的一大網兜水果放在床邊的桌子上,坐下。我想起身,他不讓,卻沒說話,只是那樣微笑著搖頭,含著溫和的責備,這責備讓人從心裡頭感到舒適。該我說話了,卻找不著話說,急中生智一向不是我的長處,心裡一陣焦躁。「藥都按時吃了嗎?」他隨隨便便拿起桌上的藥瓶,自自然然地問,氣氛立刻變得又隨便又自然。我真感謝他的細膩、體貼和聰明。「沒有打針嗎?」他又問,我笑著搖頭。他不看我,看著我的寫字臺說:「不打針也好,藥物對你來說是次要的,你需要的是休息,你太累了,一個人,什麼事兒都要靠自己……」他突然轉過臉來,看我,目光裡深沉的理解使我的心一陣抽搐。我避開了他的眼睛,眼角溢出了淚水。我想他不會發現,我已提前把頭轉向了裡側。屋裡一陣長久的極靜。「還燒嗎?」隨著這聲悄然詢問,額頭上感到了一隻清涼爽滑的手。我不敢動,全身的神經都集中上了額頭,然後又將額頭的感覺向下傳導,傳到四肢、軀幹和胸腔裡那顆滿是皺褶的心。於是心被撫平了,鬆弛慵倦像蜷臥在飄在微塵裡的陽光裡的貓。我願意永遠是這只貓,我願意時間就此打住世界就此定格。可是那只手卻不可避免地移開了,心立刻緊縮,沉沉、沉沉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原來的狀態。……忽然,眼前暗了下來,我睜開眼睛,發現窗簾被拉上了,他在昏暗中走回來,解釋說:「外面的光太亮了,你不覺著刺眼嗎?」這時該怎樣回答?我不知道,完全像個傻瓜。他看著我,看了一會兒,俯下身子,他吻我了……我從來沒想到吻是這樣的,最早我以為那只是唇與唇的接觸,後來才知道不是,卻不知道怎樣才是,原來這樣就是!我不能不可憐自己,也算是學過醫的,懂得人體,懂得骨骼肌肉血液器官,卻不懂得生命,生命原來是這樣美妙,美妙得難以言喻,我枉自來世這麼些年,空負了造物主對人的厚愛……某根神經的不安忽然使我警覺,我幾乎是下意識攔住了他用意明顯的手,同時下意識地說:「不。」 「為什麼?」 真的,為什麼?但我沒有力量細想,「不。」我只有機械地重複。 「不會懷孕的。」 「不。」 「真的不?」 「不……」 他放開了手。他站起身來。他走了。 我獨自躺在我的小屋裡,好久,一動不能動,腦子也是,好像是服多了冬眠靈。後來,病加重了,感冒未愈又添腹瀉,我的自我診斷是,植物神經功能紊亂。等病完全好了時,我的理智才恢復了。我譴責自己,嚴厲如譴責一個墮落的女人。 我去劇院,這天正是《週末》劇組的建組大會,全團集合,一路上,大夥對我的到來表示出的由衷歡迎使我心情明朗,使我更堅定了對那一切的厭惡。但我不打算不公平地僅指責對方。由後臺進入劇場時我在化妝間裡停了一停,化裝間到處是明亮的鏡子,對鏡照照,鏡中人沉靜,自信,生氣勃勃。我笑笑,走出化裝間,向劇場走去。我已決定了再見他時的表情:大方,誠懇,熱情,莊重。總之,一如既往。我做得到的,只要我想做到。會議開了整整一個上午,領導講話,導演闡述,演員發言……一直到十一點半。心裡不知為什麼總像缺點兒什麼似的空落落的,靜下來想想,不得不承認,這是因為一上午沒有看到他的緣故。幾次有意無意四處掃視了整個劇場,沒有他的影子。他去哪兒了? 出差了。還有一個禮拜回來。 心裡一陣悵然若失。為什麼這樣?難道在厭惡的同時還存在著思念?不,不是思念。這不過是想在唯一知道這齷齪秘密的另一個人面前表白自己坦蕩的急切罷了。這秘密太沉重,唯此才能減輕它在自己心上的壓力。我等著他的歸來,我要徹底結束錯誤,恢復正常。要讓他知道,我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人。女人並不都如男人一廂情願所揣測的那樣。希望他不要把我在病痛中的軟弱當做對女人的經驗接受下來,那不過是一個錯誤,一個正常狀態下不會發生的錯誤。 這其間我應邀又去了我那位男友家一次,程序內容與上次完全相同,做飯,吃飯,說話,只是在分手前有了一點變化:臨出他家門的時候,他把兩隻手輕輕放到了我的肩上,輕到那只是一個姿態,幾乎沒有實質上的碰觸,然後,輕聲問我:「可以嗎?」我眼也不眨地乾脆說道:「不可以。」他點點頭,收回了手,絲毫不以為忤,大概是把我的拒絕理解成了矜持、羞澀。一個男人連想親熱親熱都要先徵求意見,要先問一聲「可以嗎?」那答案就只能是,不可以。憑著這個「面」,這個「肉」,這個怯懦膩歪不敢承擔就不可以。那一瞬我想起了他的吻,堅決果斷地,不容置疑地,居高臨下地,更重要的——適時準確恰到好處地!……全身禁不住又是一陣顫慄,通了電一般。 我等著他回來。 他回來了。 在完全沒有精神準備的情況下,我遇到了他,是在路上,從宿舍去劇院的路上。面孔半點兒也不耽擱地發起燒來,我沒有辦法,只好盯著路旁矮牆似的冬青拼命想:這麼多樹怎麼會長得一般高呢?修剪過?並沒有見誰修剪啊!真可笑,一般高。……他在看我。我沒看他,但全身都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深厚銳利,心又抽搐了。「病徹底好了?」他總算開口了。我點點頭。「我走的時候太匆忙。」我點點頭。「我買到那本書了。只買到兩本。你一本。」拒絕嗎?可這是書,一本時下令人趨之若鶩的書,拒絕了反倒顯得心中有鬼。收下?又怕他錯誤地理解了這接受。怎麼辦?給他錢。對,給錢!……下次單位開會,他拿來了書,我一手接書一手遞過去攥在手心裡的九元八毛三分錢,那三分是三枚一分的硬幣,亮亮的從我手裡跳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他看著錢,沒有說話;我拿著書走了,也沒有說話。以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說話。有人在時說,沒有人時不說。 一切跟想像的全不一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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