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一五


  「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貌容/寡人一見龍心寵/兄封國舅妹封在桃花宮……」

  老朱邊掃地邊哼戲文,心情很好。我就沒有見他什麼時候心情不好。他來劇院兩年多了,負責清潔和看門,卻沒有人知道他的全名,多大歲數,從哪裡來,如何而來。只知他姓朱,一輩子未婚,無兒無女,也沒有父母,一個徹徹底底的孤人。住一間借建築物拐角搭蓋的簡易小屋,單人床放進去便三面頂牆,只剩一側不足一人寬的過道。放不下桌子,他就撿來大小適宜的木板搭個桌子;水泥牆灰禿禿的不好看,他就把舊掛曆拆了挑漂亮的貼一滿牆,還養花,養鳥,最喜歡的,是吃一口好的。吃飯是他極重視的事,從不湊合。我經常見他坐在小屋門口,自己給自己包餃子:和麵,調餡兒,擀皮兒,砸蒜泥兒,全套的程序。尤其可貴的是,忠於職守。比如你想帶個人進劇場,跟他再熟——哪怕你昨天剛給過他一小袋大米,儘管是你吃不了的,給別人行不行?扔了行不行?給他,就是一份好意,一份惦記,沒用,沒領導發話,他絕不批准。領導常為此感慨,要是部屬都像老朱該有多好:工作好,需要少,無牢騷,狗一樣忠誠,還不必給他評職稱。

  老朱仍在唱:「內侍臣擺駕上九重/高禦卿發怒你為哪宗……」

  曾經,我很同情他,覺著他很可憐,此刻,卻兀地生出幾分理解,幾分羡慕:肉體的所有感受,最終還是要通過心靈得出結論,快樂與否的標準,全在每個人的心裡。他貧窮卑微他快樂。我優裕高雅我卻不快樂。

  老朱終於也走了。偌大的劇場靜下來了,放眼看去,一排排無人的座椅連成了一片空虛。

  只有我知道我為《週末》付出了多少心血,這之前我還寫過六個劇本,都是在這一次次的所謂討論中,在「再上一個臺階」的敷衍中,不了了之。前六個劇本放棄也就放棄了,但是《週末》很好,經過了六個劇本的磨煉,它已相當成熟。如果這樣的劇本仍不能為這個劇團接受,就說明我與這個劇團是真的無法相融了。這裡沒有人事因素,大部分發言也都出於真誠,包括狐狸眼,包括男低音。但這只能更加證明了問題的嚴峻:我和這個劇團在美學追求上有著相當的差異。我無法改變劇團,又無法放棄自己,於是,就僵住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戲劇是一種集體經驗,集體創作集體欣賞。換句話說,就是要限制個性的過分張揚。我記住了這話,並努力實施,在最大範圍內修正了自己。修正不等於放棄。而在目前,不放棄自己,就意味著放棄劇團放棄這份工作:一個蘿蔔一個坑,你不能總占著一個坑而長不出蘿蔔。

  當初借調來京時領導明確告訴過我,能寫出可供劇團上演的劇本來,就留下,寫不出來,走人,試用期半年,令我驟感壓力。我不懂戲,看得都很少,一個小島上哪裡有戲?十幾年我只看到過一次話劇,軍區話劇團的《雷鋒》,印象中還不是太好。這種事誰也救不了你,唯有自救,我的辦法是:惡補。晚上,竄去各個有演出的劇院看戲,話劇,京劇,滬劇,越劇,《三百年前》《狗兒爺涅》《煙雨》《阿混正傳》;看完戲回來後躺床上接著看劇本,莎士比亞,繆塞,曹禺,老舍;通俗的,高雅的,好看的,難看的,傳統的,現代的,一視同仁兼容並蓄逮著什麼是什麼。白天,寫,硬寫,逼著自己把小說思維轉向戲劇思維,這二者有著完全相反的特性。轉眼,就是半年,我是在試用期快到時才把劇本拿了出來,抒情風格,偏又遇上反「精神污染」,抒情在當時按有些人的標準不是「精神污染」也得是「精神污染」的親戚,至少是有此傾向。幸運的是當時的劇團領導有著同樣傾向並且霸道:這是個好戲!就這麼定了,上!於是,我的命運也就這麼定了,戲上之後,被正式調入。那是一段幸福時光,戲立起來後,層層看好,一路綠燈,獲得了空前的肯定:軍事題材戲劇創作的新突破——領導和專家這樣說。是夜,拍板上這部戲的那位領導同他老伴一塊兒,從劇院出來直接跑到街上,花二十六元錢吃了頓涮羊肉以志慶賀,那時的二十六元可不能算是小錢。可惜這位認可欣賞我的領導很快因年齡到了退了下來,我是在他退了之後才感覺到了他之于我的寶貴——他退下來後,我就再沒上過戲。他晚年不幸,老伴先他而去,幾個孩子均出國定居。五十年代也是劇壇一名驍將,曾把自己兩萬元的稿酬一次性交了黨費,那時的兩萬元頂不上今天的兩百萬二十萬是頂上了。但到了八十年代末,退休之後,他卻要因一項按規定必須自費的手術,為了區區一兩萬塊錢的手術費低下頭來四處去借。一年春節,他打來電話:韓琳,我這個春節過得很淒涼,家裡只有我和小阿姨……我深為震驚,震驚的不是他的處境,而是他的表述。一個這樣的男人,如不是在現實面前完全地無奈了,無望了,屈服了,怎麼會肯如此背叛自己的自尊?後來,他得了肺癌,手術前我去看他,帶去了花籃和祝福,原以為面對的會是形銷骨立陰涼淒慘,卻不料老人形容開朗談笑自如,分手前還給我寫了幅字:「凶吉福禍有來由,但要深知不要憂,只見火光燒潤屋,不聞風浪覆虛舟。」七律,據說是白居易讀《老子》後作的。我把這字拿去裱了,鄭重其事掛在了寫字臺的上方,失意時深深看它兩眼,很是能從中得到些安慰、感悟。這工夫,在剛剛遭受了致命打擊一個人坐在空空的劇場裡時,我又開始在心裡默念它了,一字字地仿佛念經。卻是不論怎麼念,虔誠地念,也輕鬆不起來,超脫不起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擺在面前:如果這部戲再上不了,我恐怕就別想在這個單位裡混了,能不能留北京可能都是問題,就這麼回去?怎麼跟母親交代?因為父親的緣故,母親對我寄予了無限期望。

  「韓琳,」我茫然扭過臉去,是他,那位我尊敬的老師,站在座椅之間的過道上,兩眼含笑,問,「完了?」

  我一語雙關:「完了。」

  他輕聲一笑,走進來在我身邊坐下。「聽我說韓琳,《週末》相當不錯,可以說非常成熟,是一個從生活出發的東西。坦率說,我沒有想到。」我瞪大了眼睛,他的神情誠懇認真,不像一種安慰,「你很有才華,戲劇感覺很好。」

  「那您上午為什麼沒來?」我不禁嚷道。

  「有點非辦不可的急事。沒關係,我的意見都跟領導談了。」

  「他們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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