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一三


  小梅抿著嘴不出聲地笑了,想了想,突然喊道:「樂果(二哥)——家走次(吃)飯倆(啦)——」嗓門大得就像真的站在田野裡一樣,把我和雁南嚇了一跳。小梅喊完憋不住又笑了起來。

  「別笑了小梅。」雁南哀求她道,「不過家鄉話還是不能忘的對吧?要不將來復員回去不好辦對吧?」說完扭頭看我,我目不斜視。

  「忘不了!」小梅說。停停,又說,「我不復員!」

  「當兵總是要復員的……」

  「我不復員!!」聲音之響使我和雁南同時一驚。小梅看我們一眼,放低了聲音,「我不復員,我喜歡這裡。到了這裡我才認識了你們,我才知道,以前我活得就像個白癡,整天吃了掙,掙了吃……」

  窗外,海浪嘩嘩,低低地,緩緩地。

  「小梅,以後我教你學說普通話。」

  「也教我學接生,對吧?」

  「那當然啦!」

  「我幫你補習文化,咱們考護校!」

  小梅看看我,又看看雁南,看看雁南,又看看我,然後誰也不看,說:「要是我早能跟你們在一起就好了。」

  ……給「同志程百祥」的信發出去了,小梅只是抄了一遍,也附了一張照片,二寸半身相,規格同對方那張一樣。我說過,這類細節很重要。雁南也同意,認為既然想成,就不能矜持也不可掉價兒,分寸得把握好。我們在共同對「敵」,我和雁南是小梅的軍師。她無條件地執行我們決定的一切,沒有異議沒有建議,沒有反感沒有熱情,態度平和像是在做一件與她並不相干的事情。這使雁南心裡不踏實。

  「小梅,你到底覺著這個人行不行?」「只要人家不嫌乎咱就行。」「那是他的態度。你自己呢,覺著行不行?」「我就是覺著只要人家不嫌乎咱就行。」雁南問不下去,就不問了,從此隔十天左右拿來一封信給我,我寫了回信,雁南審閱後再交給小梅抄、發,這樣往返了五六個來回,小夥子信中一次比一次多地流露出對小梅的、也就是說對我的肅然起敬。雁南再也不表揚我了,後來乾脆直接說了:「韓琳,這次,你把信寫得稍微、稍微……稍微那個一點好嗎?」稍微哪個一點兒?戲演得不錯,卻沒法收場了!這天,雁南又拿著小夥子的信來了,我斷然拒絕:「不,雁南,我洗手不幹了!」雁南說:「你先看信!」我看信,看完後禁不住從心裡發出了一聲歡呼。小夥子要來,利用探親假。一旦他和小梅真正接上了頭,我就可以撤出,再也不用像個騙子似的從中作祟了。心裡一輕鬆,就想開玩笑。「雁南,」我一本正經地說,「見面時需不需要我代勞?」雁南看著我不懷好意地笑:「不必了!還是各盡所能吧!」

  小梅卻不自信。在百祥同志預定時間即將到來的時候,她緊張得手都涼了。雁南把鏡子捧到她臉前,一遍遍地說:「看看,小梅,睜大眼睛看看!……這裡面的俊俏丫頭是誰,你不知道?」「可是我跟他說什麼?」我說:「閒聊天,拉家常,談學習,談工作,談現在,看未來,國內生產國際局勢種族歧視計劃生育宇宙飛船試管嬰兒——想到什麼你就說什麼!」雁南說:「試管嬰兒計劃生育什麼的我看先不要說,頭一次見面就說這些容易引起誤解!」我說:「這不過是打個比方,意思是說談話時要放鬆,隨便!」雁南說:「也不能太隨便!」我說:「別把小梅當傻瓜!」小梅說:「我就是傻!都怪我平時不注意學習……」雁南說:「哎呀呀呀,這又不是開班務會!」……

  小夥子在島裡住了三天,住在軍直招待所。小梅每天中午和晚上去看他。頭一次是雁南陪著去的,回來後我問雁南怎麼樣,雁南說沒有什麼毛病。什麼叫沒有什麼毛病呀?雁南說沒有什麼毛病就是沒有什麼毛病!她的情緒有點煩躁,這時候應當不理她。我去問小梅,小梅卻問我廖軍醫怎麼說,雁南姓廖。這使我有點不安。後來小夥子走的頭天晚上我應小梅之邀和雁南一起去為他送行,才算親眼看到了他。確實沒什麼毛病,個頭不高但也不矮,那張臉不俊但也不醜,挑剔一點的話是內分泌旺盛臉上顯得油多了點兒,我不喜歡油汪汪的臉。但雁南早就說過叫我不要過於挑剔。我們坐在招待所的房間裡吃花生喝水說話,四個人裡頂數小梅拘束,一說話就臉紅,弄得我和雁南都不敢看她。他還好,也健談,只是從沒有主動挑起過話頭,全是順著我們說。我們說小梅入伍以來進步很大,他說這是領導同志們和二位大姐幫助的結果;我們說小梅沒考上護校今年可能復員,他說分工不同目的是一樣的;我們說你頭一回進島肯定暈船了吧,他說多鍛煉幾次就好了……一如頭一封信中「祝學習進步工作順利乘勝前進」的風格。

  從招待所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天上有月亮也有雲。「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歌聲從醫院單幹樓裡隱隱傳來,聽得出的確快樂,只是雲卻不是白蓮花般的,是烏雲,很厚,月亮走著走著就被它罩住了,沒有了月亮天地間頓時一片黑乎乎的。我的心情不好。天一不好我心情就不好。

  「廖軍醫、韓琳護士,你們都別結婚吧!你們不結婚我就也不結婚,咱們在一起,不行嗎?」

  「你對他不滿意?」

  「不。」

  「不什麼?是不滿意還是不是不滿意?」

  「不是不滿意。」

  「那你幹嗎要說這些話?」

  「說著玩兒的。」

  雁南再沒說話。小梅也沒有說。我也沒說。

  ……復員的命令下來了。我和小梅同乘一艘船出島,我因又發了幾篇較有影響的小說聲名驟起被我現在的單位借調去北京。四十分鐘的航程,小梅一直沒有說話。她原是個頂愛說話的小姑娘,一點小破事兒能岔七岔八地說半天。雁南說得對,她還是待在家裡根本就沒出來的好;我說得對:聰明是不幸的源泉;老子說得對:絕學無憂。我們坐在前甲板上,海水細細的泡沫不時飛濺上來,我幾次想提議轉移地方,終是沒說。小梅靠在我身上,靠得很緊,半張臉埋在豎著的大衣領裡,一動不動,我便也不敢動。船靠岸了,下了船,我們要分手了。一個去長途汽車站,一個去火車站。我拉著她的手,笑著:「再見,小梅,有時間我去看你!」她笑笑。我說:「真的!如果他們能要我,我就可以到處體驗生活,就可以去你那裡。」她不笑了,怔怔地看我。我又強調:「真的!」

  「那要是……那要是他們不要你呢?」

  「那也能去你那。從北京回部隊,拐個彎,就到你們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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