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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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你跟他就有共同語言了?」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錯了,趕緊輕輕一笑,以減輕那話的分量。說話刻薄不計後果是我的諸多毛病之一,母親針對此一再告誡過我,凡事,要緊動腦子慢張嘴。其實,我並不對所有人刻薄,只對親人、親近的人才會這樣,而現在,我不是正打算跟他成為親人嗎?幸而我的話沒造成什麼後果,不知是由於他的寬容還是木。接著我的話,他道: 「對,跟當官的不交朋友,這是我做人的原則。」 「其實,我覺著,交朋友,合得來合不來,是主要的;至於他是不是官……」 他對這個題目卻並無興趣做進一步探討,把話題轉到了話題的開頭,顯然那才是他當前心中的中心。「這回精簡,我們部編制減掉了二分之一。副部長十一月二十四號到點兒,能空出一個位置,就這一個位置,十八雙眼睛盯著,論工作能力,論水平資歷,我在這十八個人之首,可是,」他搖頭,臉上露出悲憤,「我不怨我幹得不好,不怨我能力不夠,只怨我沒有一個當紅軍的爸爸。你說我爸爸他當年怎麼就知道打魚?哪怕幫紅軍拉拉纖、送個人兒呢!」 「其實,到地方幹也不錯,趁著相對年輕。部隊終究不是久待之地,就是當了副部長又怎樣,還不是得走?」他眼盯著桌上的某個點,不吭,目光沉鬱;於是我知道下錯了藥,試著換一個方向,再說:「走一步看一步,你現在就是個機會問題,只要有了機會——」 「讓我當總長,當總理,都沒問題!」我以為他是幽默是開玩笑,抬頭看他,同時心裡都想好了怎麼附和兩句,湊湊趣,卻發現對面那張肉臉異常的認真嚴肅:「給我一個舞臺,我還你一個奇跡!」 我還能再說什麼?兩個陌生男女坐到一起,本是要通過「說」來溝通來達到一個共同的革命目的。如果你已發現根本就達不到「共同」,還有什麼心情再說?就好比買賣雙方侃價,買方說一百,賣方說一百萬,差距這麼大,這買賣哪裡還能談得下去?只有免談。吃完飯,我搶著洗碗,讓他去坐。他不去坐,倚在廚房門口跟我說話,不知是出於禮節,還是意猶未盡。 「想知道我為什麼離婚嗎?」我一下子又有了點情緒。「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什麼都不是,家裡也窮得要命,所有人都說她不配我。她爸媽生病,掛號,取藥,是我;換煤氣罐,是我。她家裡電視機,都是我買的。……她脾氣不好,上來一陣兒,跟瘋子似的,逮著什麼摔什麼。……動不動就回她爸媽家住,有一年春節都不回來,這人冷得很。……有一個男人常去接她下班,我就碰上過三回。」說到這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你以為他是真對你好?不就是看你長得漂亮嗎?男人我還不知道?其實她並不漂亮,我們剛認識的時候,瘦得什麼似的,小臉兒蠟黃,沒胸。那時候,除了我,誰能跟她結婚?都是玩玩罷了。我現在懷疑,我不是她的第一個。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她流了血,可是後來我發現,她是來例假了……」 他講得拉雜,不連貫,一件事沒說完,還沒結論呢,就蹦到另一件事上,也許是積怨太多,一件事頂著一件事自動向外湧,容不得他說詳細說條理,以至都講了半個多小時了,我也沒能知道他為什麼離婚,「她」在我腦子裡也始終面目模糊。即使如此,我還是得說,他是好人,無論按什麼樣的標準界定。他對我也很有誠意。按說,按照預先打算的說,這樁婚姻應該沒問題了,好人,又有房子,還要什麼?可是事到臨頭方才發現,抽象中的好人一旦具體起來,就容不得大而化之了。能力差點,平庸一點,沒多大出息,這些我都想到了,都預備接受,就是沒想到他會是個心胸狹窄又自以為是的怨婦。噢不,怨夫。與一個怨夫結婚,成家,共度一生,我有這個襟懷有這個能力嗎?雁南說:婚姻遠不是你我所想像的那樣神聖,有點像買生活必需品,買不著好的,就買次的。可是,次,次到什麼程度方是底線? 那天,我正坐在醫院單身宿舍的床上看書,雁南拿來了一封信。信首:梅玉香同志——梅玉香是外科衛生員,負責婦產病房,是雁南的部下。我問雁南:「怎麼回事?」雁南示意我先看。我便看。這是一份詳盡的軍隊幹部履歷表,詳盡到一次口頭嘉獎都未被遺漏,寫了一頁紙零三行,信末尾的客套詞是:祝學習進步工作順利乘勝前進!落款:同志程百祥。一分鐘過後,我抬起頭來,問:「怎麼回事?」「還不明白?」「明白是明白——」「那你就給他回封信!」「我回?」「你起個草,叫小梅抄。」「包辦婚姻啊。」「是戀愛!」「戀愛?」我抖著兩頁單薄的履歷表。「韓琳,別太挑剔了,頭一封信,還能怎麼樣?再說,小梅今年肯定復員,她不願意在農村找,你知道。這樣的機會對她已經是不容易了。幫幫忙,嗯?」隨手又遞過一張照片,青年軍人的二寸半身免冠照,看上去又陌生又熟悉,是張沒有特點的臉。雁南站一邊當解說員:這人是個汽車排長,家跟小梅一個村,不過以前不認識,兩家老人牽的線…… 雁南走了,我下床坐在桌前把照片豎在臉對面開始寫回信。儘管回信的內容也是一份履歷表——小梅的履歷表——但比對方開的那份要自然豐滿生動多了;也寫了一頁紙零三行——這些細節很重要;信末尾的祝詞樸實熱情而不失分寸:祝你好。雁南看完後一個勁兒地表揚我:「韓琳,你是真聰明!」我謙虛道:「聰明是不幸的源泉。」雁南沒領會出這謙虛,反點頭表示了同意:「言之有理。最近我老是想,要是小梅一直在他們家鄉里一直沒有出來,壓根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可能反倒好些。」 我和雁南都沒有正兒八經地在農村待過,每年夏秋兩季助農勞動,幹幾天就走。我們心目中的農村便是小說《豔陽天》裡的農村,處處是愛情、露珠和綠。可一到了小梅嘴裡就全不是那麼回事。她說她十歲退學下地幹活時一天掙六分,合不到兩毛錢。我們詫異十歲的孩子能幹什麼。她說成年婦女幹什麼她就幹什麼,除了犁地之外,和大老爺們兒幹一樣的活兒。一年裡最累人的是秋收,收地瓜。那活急,要倒地種麥子。刨完了就地切,就地曬,曬成瓜幹,逢下雨半夜也得爬起來搶收。地瓜是她家鄉的主食,一年得吃大半年瓜幹,吃苞米面是改善生活,白麵過年才能吃上,大米見不著。農民不種什麼就不吃什麼。山區缺水。秋收時她最怵的就是切地瓜幹,拿著小木板拿著刀,蹲在地裡邊切邊向前趕。這種活兒都是包件,幹一壟四分,誰也不敢怠慢。一天下來,兩腿哆嗦得站不住,晚上睡覺疼得爬不上炕,得靠哥哥抱上去。哥哥比她大三歲,看她累成這樣,心疼得直哭,幾次鬧著退學跟她一塊幹活幫家裡,娘不准。娘說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得供他上學,他是男孩子,他不能跟他爹似的一輩子在地裡做死,累死,窮死。爹四十不到就死了,娘跟他苦了二十年,到頭來還得自己拉扯三個孩子。小梅還有個弟弟,比她小兩歲。弟弟也上學。娘是個有見識的人。她和娘養活著他們兄弟倆,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供他們上學,多苦多累,心裡自豪。小梅說現在說這些真覺著像在做夢。人哪,真是怪物,沒有受不了的罪,沒有享不了的福。現在醫院裡的人整天鬧著給食堂提意見,不是嫌菜的花樣少就是嫌菜不中吃。「我們那陣兒,哪有菜吃?有菜沒有油炒啊!豆油捨不得吃,得留著夜裡點燈用,芝麻油那麼一點點當什麼用?一天三頓吃鹹菜,能下飯就行。下來紅蘿蔔了,醃上。吃著紅蘿蔔,青蘿蔔又下來了,再醃上。趕紅蘿蔔吃完了青蘿蔔就醃成了,這時再把白菜幫子醃上。一茬接一茬地醃,一茬接一茬地吃。有的家連鹹菜也不叫隨便吃,為省糧食。……」 「唉,算了,不說這些了。看這,小梅,同類項合併完了,再往下呢?」 我一直在輔導小梅數學,我和雁南計劃幫她考上護校。新規定戰士提幹必須經過院校學習。小梅不願意復員。她喜歡這裡,喜歡這裡的一切,包括我們。並處處事事模仿。我們吃蘋果削皮兒,她也削;我們睡前要洗洗換換,她便也洗也換;我們不吃肥肉她便也不吃,儘管她愛吃。其中最熱衷於模仿我們的事是說普通話。小梅的家鄉話口音很重,「哥」念「果」,「做」念「揍」,「耳」念「樂」。小學校的老師上語文課比別處老師須多費一道工序:耳,耳,「樂朵」的樂——如同用國語注釋外文。小梅來後一年家鄉口音就聽不出多少了。她其實挺聰明。小梅的變化引起了教導員的注意,教導員認為農村孩子應當保持自己的本色,他本人即是保持本色的榜樣,離家鄉十多年了,一口膠東腔仍是純潔無瑕。一次他們科春節晚會他獨唱《北風吹》,回到宿舍後雁南直著脖子學給我聽:「跛風那國催……」笑得我差點腸梗阻。教導員責成雁南對小梅進行批評幫助。小梅要入黨要提幹,政治經濟命脈都攥在教導員手中,雁南便找小梅談了。 「小梅,你們家鄉話,好不好聽?」雁南怎麼也曲裡拐彎起來了? 「好聽什麼?土死了!」 雁南看看我,歎口氣,沒滋沒味地又問:「是嗎?怎麼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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