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一個清清爽爽的女孩兒迎面走來,身邊走著個乾乾淨淨的年輕人,戴副白邊眼鏡。年輕人在說話,女孩兒在聽,時而微微頷首,眼裡含笑,看樣子兩人尚在初級階段,各自正努力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他們與我擦肩而過,年輕人的談話飄來,是些富於全域性的話:中國現行政策……體制……權宜之計……小平說過……

  這類話如果聽眾是我我怕會不以為然,至少在心裡;可那女孩兒聽的是如此專注津津有味,談戀愛就應當在年輕的時候,于天真混沌中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透徹是激情的天敵。

  申申說胖子說我缺少女人味兒。當時申申就反駁他了:「她還缺少女人味兒?小巧玲瓏的,我覺著比我強多了。」申申的反駁不用說是為了誘著丈夫往下說,往深裡說,做妻子的哪有不喜歡聽丈夫批評別的女人的?尤其喜歡聽丈夫說別的女人不如自己。果然胖子就說了:「她比你可差遠了,她呀,太聰明,太透徹。」申申告訴我這些話時我嘴上雖硬,心還是被刺痛了,深知這樣一個缺點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多麼致命。身為女人而缺少女人味兒,等於在「女人」這個事業上被判了死刑。誠心誠意地想改,比如裝傻,裝天真,裝溫順,豈知「裝」就是那麼容易的?裝者,表演也,要麼得有天賦,要麼得經過專業訓練,北京兩所與表演有關的著名學校,每年招蜂引蝶般,能吸引來幾千名少男少女,一學四年,畢了業就是大學本科——也是學問。

  這個公園叫紫竹院公園,園內有湖水,有翠竹,而不是紫竹,還有充足的新鮮空氣,門票卻只要五分錢——現在已漲到了兩塊——等於不要錢。傍晚,夕陽的七彩在湖面流溢,鮮豔熱烈如印象派的畫。走累了,揀一條面向湖水的長椅坐下,半眯起眼,極力把湖想像成海。

  我在海上生活了十二年。

  第一次見到海時我十六歲,穿一身沒有帽徽領章的新軍裝,乘登陸艇進島。那天的海是淺灰色,海面平靜,如一塊巨大的玻璃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同來的兵們被它的遼闊氣勢震撼得呆了。半天,才有人說出話來,說的是:啊!那一刻我也驚訝,原因卻完全相反。我感到了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親切,仿佛和它相知多年。四十分鐘的航程,我始終站在登陸艇的甲板上看它。它也看我,柔軟,明亮,閃閃爍爍。沒有人告訴我沒有人知道我將要去的那個小島是我父親的出生地。父母孩子多,工作忙,對我們難有現在家長對孩子的那種重視和交流。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我的老家是哪裡,父親母親來自何方。當兵幾月後父親才在信中告訴我說,我所當兵的島是我的老家。頃刻間所有的迷惑如潮水般退去,謎底顯現:我的生命原來與大海一脈相承。當年,父親參軍離開了它,幾十年後,我參軍回來,十六歲到二十八歲,海是我青春的見證……

  「這裡有人嗎,請問?」

  我從夢中醒來,抬眼一看,面前立著個戴眼鏡、拎皮包的高個中年人,面容清臒文雅——是好人。於是只好說:「沒,沒人。」我不能昧著良心。中年人坐下了,稍事沉默,開始說話,兩個人坐在一起,一言不發也不自然。他選擇的談話題目是關於人性。

  「人的性欲如同食欲,好比肚子餓了就要吃,非常正常……」

  南方口音,做學問的人常有的口音,態度坦然平靜誠懇,一如人們談論電腦信息兩伊戰爭社會主義。我卻止不住地臉發燒,相形之下,倒顯得是我心中有鬼;好不容易抓空說了聲「再見」——不說不行,對方是如此彬彬有禮——跳起來拼命快走。不能跑,沒有跑的氣氛。邊走邊偷偷回頭看怕那人追上來,人家卻根本不追。這一點也不是通常概念中的流氓,但只能更叫人心情沮喪。

  胖子大名王龐。因為長得比一般人胖點兒,又因為名字裡有個「龐」,就被魏申申昵稱成了胖子。人常把婚姻比喻作鞋,別人看著好看,自己穿著舒服,是最好的鞋。魏申申的「鞋」就達到了這個標準。

  頭一次見胖子時他們還沒有結婚,申申為我們雙方介紹:「韓琳,我朋友。王龐,我朋友。」

  我握了胖子伸過來的手,那手倒不怎麼肉,然後微微仰起臉看著他道:「歌劇院的?」他是哪的我當然知道,為的是找點話說。

  「男一號!」申申搶答。

  「你們歌劇院多少人啊?」

  「五百來人。」胖子答。

  「這麼多!」我們團人還不到一百。

  「真正能幹活的,頂多二百五。」

  「那二百五呢,閑著?」

  「閑不著——那二百五罵幹活的這二百五。」

  我笑得彎下了腰去,申申不笑,光顧自豪了,眼睛盯著她的胖子,滿臉放光。

  申申是我們劇團外形條件最好的演員,胖子與歌劇院的男女眾胖子比起來,也得算是身材姣好,要是他們倆上街,那就是街頭一景,都高高大大,都氣質文藝,猶如太陽和月亮同時出場,令人目眩;要是他們倆在家,那十四平米的小窠就是一個容器,專盛甜蜜。時常,星期天的二人早餐會延至成午餐,晚餐,飯菜飄香笑語綿綿,邊說邊吃邊吃邊說,物質和精神並駕齊驅。所以申申對我說,我要是你,一天也活不下去。所以她要不斷地給我介紹對象:帶孩子的單身父親,比我小六歲的未婚碩士,快退休了的中老年鰥夫……通常,從人們給女人介紹的男人類型大致能看出這個女人在人們眼中的價值,但這條規則不適於申申,她是個規則之外的人,做事基本不走腦子,全憑情緒,想起一出是一出。所以,不管她給我介紹什麼樣的人,我都不沮喪,不興奮,寵辱不驚,或者說,無動於衷。並且,也不去見。被逼不過見過二至三個,都是一面之後就沒了下文。

  樓道裡電話鈴又響起來了,已不知這是第多少次了,一聲聲的,聽起來一聲比一聲高,焦急地,聲嘶力竭地。沒人去接,儘管從電話響第一聲開始樓裡的所有耳朵便都豎了起來。我也不接。房間不便敞門空氣不能對流蒸籠也似的熱,我的著裝已從簡到了上面胸罩下面褲衩的最低限度。多少次想就這樣沖出去接一下電話,萬一是找我的呢,有幾次甚至都站起來,都走到門口,都拉開門要衝了,都是在最後一刻,被理智勸住。至於穿好衣服去接一個不一定是我的電話,我想都不想。一個單元裡多少戶人家一天多少電話啊,要都去接,穿衣服,脫衣服,上樓,下樓,喊人……不不不,與其這樣我寧肯把找我的電話一塊犧牲了,想來大夥都是同樣狀態同樣心態,正是下午時分,一天裡最熱的時候。

  我正在房間裡看雁南的信,側身坐在寫字臺前,腳浸在涼水桶裡,電扇開到了最高擋,正對著,直吹。

  韓琳: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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