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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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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是王建凡,他一直躺在床上看課外書,上鋪。王建凡的業餘愛好是看書,嚴格說是看字,呆著沒事沒字看就覺無聊。最極端的例子,一次訓練休息,身邊草地上有張字紙,他馬上拾起看,方發現紙上有數塊可疑的棕黃斑塊,當即有人指出該紙最可能的最後用途,廁紙。王建凡火燒了般扔掉,回去打肥皂洗了不知多少遍手仍覺醃臢,又向校醫要了一把酒精棉球將每個指頭仔細揩拭消毒,猶不能解恨,酒精對芽孢和病毒無效。王建凡父母是醫學教授,他們的專業書時而會被王建凡光顧。王建凡常會等父母睡了後偷偷開燈看書,一看半夜。有一次看到天快亮才睡,當天就發起了高燒。就這麼個看書法,坐著看,躺著看,走著看,沒時沒刻地看,視力一流。空軍招飛那古怪刁鑽的C型視力表,最下面一行的每一個C口朝向,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讓你不能不感歎基因的強悍。王建凡讓彭飛幫他買管牙膏。 彭飛發了信,回去把牙膏給了王建凡,從床下拖出已泡上洗衣粉的衣服,去水房洗。宋啟良提暖壺端盆進來,光著的膀子上佈滿汗粒。彭飛主動同他招呼,稱他「班長」,宋啟良感激地沖他點頭笑。按條令規定,彭飛是應該叫他班長,但叫和叫不一樣,彭飛叫得心平氣和。不像李偉,但叫,都要把那個「長」字拐出七八道彎,每個「彎」裡都是意思,嘲諷,不服,譏笑,調笑,開涮,等等,宋啟良有感覺,他不是木頭。這讓他生氣也不解,就算他不配頂替彭飛當班長,也輪不到李偉不服。彭飛自己都能正確對待這件事,你李偉算是哪根蔥?……擰龍頭,接涼水,兌熱水,涮毛巾。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近,到水房門口,一個人沖進,恰是李偉。進來後跟誰都沒招呼,直接就拐進水房裡頭的廁所,大概是叫屎尿「鼓」的,宋啟良想。 水房,彭飛搓衣服,宋啟良用熱毛巾揩身,忽然,他們同時住了手,同時抽動鼻子,同時相互看:濃重的香煙味明確無誤從廁所飄了出來。宋啟良張了張嘴,又合上。倒是彭飛說話了,帶著責備:「李偉!幹嗎呢!」李偉聲音傳出:「何必明知故問?」彭飛開著玩笑勸:「咱班長可在這裡呢。」李偉立刻高聲道:「喲,忘了先請示了!班座,俺抽根煙哦?」宋啟良埋怨地看彭飛一眼,他使他無法裝聾作啞。可他怕李偉,更讓他為難的是,作為班長,他還不能表現出這「怕」,再難也得說話,於是搬出隊長來說:「隊長說過不准抽煙……」李偉道:「噢,隊長老婆孩子來了,剛到,他今天得抓家庭建設,他老人家不在您是現管!」 原來如此。宋啟良不說話了。班長不說彭飛當然也不便再說。二人各做各事,各想各的心事,等他們發現徐東福時,徐東福已從水房通往廁所的門閃了進去,事情發生在倏忽之間,剛剛容二人辨出進去的那人是誰。 李偉蹲便坑上,香煙銜嘴上,看著從天而降的徐東福,如在夢裡。他明明看到他老婆孩子來了,他老婆脖子上系著個紅紗巾,孩子是男孩兒,他們一塊進的家屬房。那門甫一合上,李偉拔腿往宿舍跑,摸出褥子底下的煙和火,沖進衛生間。他有多少天沒抽煙了?他想抽煙都想瘋了。但他不敢,徐東福在與不在都不敢,因你無法確定他會什麼時間以什麼方式出現,他飄忽不定來去無蹤像個幽靈。那天,夜半三更夜深人靜,當面前擋板被突然拉開的一瞬,李偉就以為自己見到了鬼。今天,總算拿准了他一時半刻不會出現:老婆孩子來了,一年沒見了。他沒想到的另一種可能是,正因為老婆孩子來了正因為一年沒見,徐東福才有必要先到學員隊裡轉上一圈。一大早去車站接家屬一直沒去隊裡,他不放心;不放心就無法踏踏實實跟老婆孩子親熱。他追求痛痛快快了無牽掛完全徹底的享受,得過且過心存僥倖苟且偷安不是他的風格。李偉仰面癡癡看徐東福,原姿勢蹲那裡,香煙粘在半張的唇上,煙霧嫋嫋。他使勁對自己說,這是夢,噩夢。他做過這種夢,夢中醒來,一身的汗。趕快醒,醒了就好了。橫亙面前的陰影消失了,如來時一樣迅捷,徐東福不在了,真的是夢!沒容夢想成真,徐東福轉來,手裡多了盆水,那盆水兜頭澆下,打得李偉兩腿一軟,差點坐進便坑。這一刻他才確認,不是夢。他站起,站住,全身止不住哆嗦,不是因為冷,澆到身上的水是溫的。是宋啟良用來擦身的水。 徐東福把盆子還給宋啟良,「一班長,知不知道你們班的學員在抽煙?」面對面若生鐵的徐東福,宋啟良不敢不撒謊:「不……不知道……」目光躲閃誰都不看,包括彭飛。其實彭飛早在他回答前就把眼睛轉向了一邊,免得大家難堪。這時,從頭到腳水淋淋的李偉出來了,彭飛突然明白徐東福剛才端走宋啟良那盆水去幹了什麼,極度震驚他的話脫口而出:「隊長,我認為,即使李偉違反了紀律,你也不應該這樣對他!」徐東福直視彭飛:「我哪樣對他了?他抽煙、我想用水澆滅他的煙、不小心澆到了他,如果這就是你所認為的不應該的話,那好——」一個向後轉,面向李偉:「我向你道歉。」接下來李偉的反應令彭飛更為震驚,渾身透濕的他面對向他施虐的人垂首脅肩:「不不不隊長您沒錯,是我錯了,我向您道歉,我保證改!」 徐東福轉身走了,水房裡的三個人仍呆立原處,不動,不說,不敢互看。宋啟良為的是自己那個彌天大謊,彭飛和李偉為的是另一件事,同一件事:不怕你討好,但怕討好時被人看到,常常,看到的比被看的還要難堪,極度的難堪將他們凝固。這時,一陣漸近漸大的喧嘩傳來,三人得救般一齊向水房門口看,一齊咕嚕:「什麼事?」借機走出了水房。喧嘩由羅天陽引起,他一路狂奔一路向遇到的每個人報告他的「可靠消息」:要發軍裝了!明天! 這消息讓所有人興奮——發軍裝意味著在飛行員之旅中又前進一步——惟李偉感到驚慌萬分,直覺告訴他,務必得趕在發軍裝前有所行動。怎麼行動?找徐東福?不敢;找于建立?沒用。找彭飛!迄今為止,最瞭解他的人是彭飛,最敢說話的人是彭飛,讓他替他,跟徐東福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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