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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找到彭飛,他先說自己的擔心:徐東福這次會讓他走!彭飛卻認為沒那麼嚴重。李偉除了自由散漫一點,別的方面沒問題,有些方面、關鍵方面,相當出色,比如訓練成績。再說,徐東福自己都說,從學生到軍人,需要過程。為強調此言真誠不是站著說話,最後他道:「如果是我,要為這個就讓我走,我絕對不服!」李偉笑笑,他並不懷疑彭飛的真誠,但慨歎他的幼稚。他講得有沒有道理?有。但卻是幹部子弟或者是書生的道理。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世上本無理,理是人講出來的,不同立場的道理會截然不同。他耐心開導彭飛:「服能怎麼樣不服又能怎麼樣?胳膊擰不過大腿,權力在人家手裡。」彭飛激烈反駁:「權力是隊長的!不是徐東福的!如果他把這個權力當做私人權力濫加使用,他就沒有資格當這個隊長!」李偉說:「可他就是把這權力當成私人權力了,把你的行為看成是對他個人權威的冒犯了,你怎麼辦?」彭飛語噎。這時,李偉道出了自己的請求。彭飛第一反應是:病急亂投醫!讓他、一個普通學員去跟徐東福說,憑什麼?要去也該宋啟良,班長向隊長彙報請示,順理成章,宋去不去另說。李偉繼續道:「我想讓你把我家裡的情況跟他說說,爭取他的同情。這事得由第三者來說,才顯得真實。……是是是,它是真實的,但是真實的事情在不恰當的時候說出來,會不真實。」

  彭飛沒理由再推卻,答應試試,明天就去。今天星期天,徐東福家屬剛來,不好打攪。一直條理清楚相當鎮定的李偉情緒於突然間失控,嘶聲叫道:「來不及了!等生米煮成熟飯,就來不及了!明天發軍裝,他們事先對我的去留肯定會有個定奪!今天就得去找他!馬上!……對不起彭飛耽誤你的休息時間!對不起徐隊長、對不起他老婆孩子!」最後這句向根本不在場的人的致歉傳遞出的深刻絕望,令彭飛悚動。

  徐東福思想鬥爭激烈,為了李偉的走留。妻兒吃過午飯睡了後——他們坐了一天兩夜的火車——徐東福來到辦公室看李偉的資料,一個字一個字看,翻來覆去看。于建立試著幫他下決心:「他既然承認了錯誤,就再給他一次機會?這個學員先天條件好,體能測試,咱們隊,第二;全大隊,前六。」正戳徐東福痛處,痛惜之處。如否,再有十個李偉,也被他毫不猶豫打發掉了。他摸過煙來抽出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可是我跟他說過,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于建立明白:「對,軍中無戲言。如果你顧慮的僅是這個,我來做工作。讓他知道這是一次例外中的例外,讓他務必懂得紀律的嚴肅性。」徐東福凝定不動,香煙在指間自燃,嫋嫋騰騰,燃出的灰白漸長漸彎,終於撐不住,掉落李偉資料上,發出輕微的一聲「叭」。徐東福被驚醒,趕緊伸手去撣,同時另一隻手把煙在煙碟裡撚死,同時,說:「還是讓他走吧!」于建立靜等他進一步闡述理由。他又摸過煙來,又抽出一支點上,一口一口吸著,他說:「我在想,今天我那樣對待他,一盆水澆他身上從頭到腳,他都認了,反過頭來向我道歉,當時那個態度,往好聽裡說,是謙虛誠懇;往難聽裡說,是低三下四。說明什麼?說明他怕走,說明他想當飛行員的願望非常強烈。可即使有著這樣強烈的願望、明確的目標以及有話在先的紀律要求,都沒法擋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險抽煙!這我就不得不想了,這到底是為什麼。」于建立說:「缺乏毅力?」徐東福說:「還是煙癮太大?要是缺乏毅力,趁早別在這條路上走,被淘汰是早晚的事。要是煙癮大,他還不到十九,哪來這麼大煙癮?看樣子十六七就開始抽了!由此我不得不想到他的家教,他的成長環境,他身上是不是還會有其他不好克服的問題……」于建立頻頻點頭同時補充:「如果有毅力,煙癮再大,問題再多,為了既定目標,他也會做到說戒煙就戒煙,有什麼問題,說克服就克服!」徐東福合上李偉的資料:「對,他的關鍵問題還是,缺乏毅力,意志力,極度缺乏。那麼,既然被淘汰是早晚的事,對他個人來說,早走比晚走好。早走可以早安排他去其他院校,少耽誤些時間。」

  彭飛在家屬房門外與剛從辦公室回來的徐東福相遇。他沒讓他進屋,理由是家屬在睡覺,心裡是不想長談——難得一個星期天,妻兒剛到——否則他完全可以帶他去辦公室。儘管如此,他還是站在那裡聽完對方詳細到瑣屑的講述,然後才說:「彭飛,我相信你說的李偉家庭情況屬實,但有一點你要清楚,我們這裡是培養飛行員的地方,不是慈善機構。」

  彭飛失望,驚詫,氣憤。滿懷感情滿懷激情地說了那麼多那麼久,鐵石心腸也該被打動了,打動不了他,他沒有心腸。跟沒有心腸的人動之以情,無異于對牛彈琴問道於盲,不,更甚,與虎謀皮!意識到最後一點,彭飛強壓下進一步激辯的衝動,默默轉身離去,懷著一絲對李偉的愧歉。

  「立——定!」一個命令如炸雷般在腦後響起,嚇得彭飛磕絆一下,應聲站住,緊接著又一個命令:「向後——轉!」彭飛再次機械服從,轉過去後發覺徐東福近得幾乎與他臉貼著臉。他問:「我允許你走了嗎?」彭飛沒回答,這怎麼回答?「回答問題!」唾沫星子直噴臉上!彭飛只得回答:「沒有。」「大點聲!」彭飛提高嗓門:「沒有!」徐東福這才道,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擠著道:「大禮拜天的,你跑到我這裡來,不管我家屬孩子今天剛到,不管我們一家人是不是需要休息需要團聚,不管我有沒有時間有沒有心情,但,儘管如此,我還是耐心接待了你,並同樣耐心地聽完了你要說的事情同時也給了你解釋,你不滿意,並且因為這不滿意說走就走——不不不——說也不說,就走!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又是誰?」話是問句,但明顯是發洩而非發問,彭飛硬著頭皮準備聽對方發洩下去,不料聽到的竟又是雷霆般的命令:「說話!」彭飛愣住:「說什麼?」「你沒長耳朵還是沒長腦子?你是誰!我是誰!」那一瞬,彭飛腦中閃電劃過般雪亮,痛徹理解了李偉的垂首脅肩!面對權力在握、一根筋到底的蠻橫強勢,你的自尊會被一點一點摧毀。彭飛回答:「我是學員。您是隊長。」他仍不罷休:「我是你的上級你是我的下級!下級服從上級,從你踏入軍營那天開始,就要牢牢刻進你的腦子裡!」沒有任何過渡,又一個命令:「向後——轉!」彭飛執行了命令。「滾蛋!」徐東福這樣對彭飛下達了最後一個命令,很不規範。

  這天,新學員們練了一天隊列。明天是新學員入伍宣誓儀式,至時,全大隊四個學員隊將著新軍裝順序列隊入場,誰高誰低,一目了然。因而這天,四個學員隊分別、同時調整了訓練課目,臨陣磨槍。一隊訓練結束,教員講評:「你們隊的隊列水平是兩極分化,好的,很好!比如,彭飛,宋啟良,于波,葉朋,許宏進,還有很多,不一一點了。差的,很差!比如,王建凡,羅天陽!好的,比差的多。但是,一個隊列的好與不好,最終不取決於好的,取決於差的,其原理,如同老鼠屎和湯!」

  彭飛不僅隊列好,體能,文化,內務,紀律,樣樣好,拿到大隊都數得著。人卻沒因此輕狂張揚,相反,話很少,比剛入學時少,比一般同學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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