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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這次集合是領服裝,不是軍裝,是老學員們出操時的行頭,襯衫軍褲解放鞋,領回來換上後再次集合。人還是那群人,一經統一了服裝、髮式,立刻不同。不僅外在,更有內心,置身在整齊劃一的集體,束縛感緊張感會油然而生。徐東福在隊前講話,說了一系列的規定,規定裡有一系列的「不許」,比如,不許不假外出,不許抽煙,不許談戀愛,等等等等。最後宣佈明天查體。

  聽說明天查體羅天陽大驚,他身高最終沒夠一米六五。招飛組放過了他,這裡能不能放?知道入學後還要查體,但不知道剛來就查,本指望過一段時間身高會長上去。情急之下,解散後他攔住隊長問為什麼剛來就查體。隊長回答簡潔:規定。羅天陽追問:如果不合格呢?隊長仍簡潔:退回去。羅天陽再問:以前都合格就這一次不合格也得退回去?這次隊長只點了下頭。絕望中羅天陽與之講理:那怎麼能知道是以前查得准還是這次查得准?隊長以最後的耐心回答:「在這方面,飛行學員的身體方面——我的理解啊——基本原則就是,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說完扭頭走開,剩羅天陽站原處動彈不得。肩被人拍了一下,他茫然轉頭,仰臉,是康正直。這傢伙比他高出去半頭不止,臉兒卻圓圓的像個孩子。那圓臉永遠晴朗,無緣無故還會綻出更晴朗的笑。「喂,你身體有問題?」他問,聲兒很大,他注意到了羅天陽和隊長的對話。羅天陽嚇一跳,向四周看看,氣道:「你身體才有問題呢!」康正直笑了,眼和嘴同時彎起:「你看你這人,我是想幫你。」放低聲音,「跟你說啊,我這個眼睛,」他指著左眼,「有點斜視,調那個數據和數線的時候,我看著是正的,實際已外斜兩度了。第一次查體有了經驗,第二次查,我就有意調偏一點,結果,就OK了!他們不相信,又讓查,還是OK!再查,還OK!他們一點辦法沒有!你什麼問題,看能不能想想辦法解決?」好心熱心。可惜于羅天陽沒意義。

  次日查體教導員于建立帶隊,走前徐東福告訴他,二區隊四班羅天陽,那個個子最矮的學員,身體可能有問題,請教導員到時記著跟醫生特別交代一下。學員姓名,形象特點,哪區隊哪班,徐東福說得清清楚楚。他記住的不僅羅天陽,全隊102個學員的情況,在他腦子裡全都清楚。

  三天后,週末的傍晚。時近秋日,植物迴光返照般茂盛,樹冠墨綠欲滴,夕陽金赤如焰,操場邊並排停著的三架殲五身披晚霞昂首向天,仿佛一聲令下即可騰空而起。其實這是些退役戰機,擺那兒供歷屆新學員暢想用的。這幾天,這屆新學員都輪流來參拜瞻仰過了,在機身上留下了無數汗漬手印唾沫星子,相約或對自己說,等發了軍裝就穿上來這兒照相,寄回家中。軍裝還沒發,飛機已看過,這裡暫無了新意,來的人越來越少,週末幾乎沒人。第一個週末,難得晚飯後到就寢前一點事沒有,你可以任意在學院裡逛逛看看,洗衣服寫信到服務社買東西,都可以。還可以去校醫院看異性。那裡頭的幾個異性最年輕的也比他們年長許多,但到底是異性。三個月內,除了那幾位,他們只能是同性相見了。康正直和他的吉他頭次有機會一展風采,坐在花壇的臺階上,他半仰圓臉微合雙眼彈唱崔健的《一無所有》,身邊聚集的人有七八個之多。康正直唱:「我曾經問個不休——」眾齊吼:「你何時跟我走!」康正直唱:「可你卻總是笑我——」眾吼:「一無所有!」……嫺熟的吉他流行的曲調奔放的青春,引得不少教員、老學員駐足。

  羅天陽一個人在殲五那裡,機輪,機身,機翼,一點點摸過去。父親讓他照張開飛機的照片寄回去呢,他們家人從來沒見過戰鬥機,嚴格說,飛機都沒見過,除了天上飛的。他要讓他們失望了。他曾找藉口去過校醫院,打聽到他們區隊有一個人體檢不合格。他的身高一米六四點五,招飛體檢時在他的央求下寫的都是一米六五,這次不管怎麼說對方都不為所動,如實寫上:。不合最低身高標準。個人前途都顧不上想了,眼下他滿腦子滿心都是,被退回去後怎麼跟家裡交代?院裡的鄰居、整個胡同的鄰居,沒人不知道羅家兒子要當飛行員了,小胡同飛出金鳳凰了,哪知他這邊廂卻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羅天陽離開殲五往隊辦公室走,去找隊長教導員,先確定,再詢問,問下步會讓他去哪裡,他受不了被動等待的折磨。隊長教導員都在,隊長在接電話,接完電話對教導員說,大隊長要求今天把體檢不合格者通知到本人,明天收拾東西,後天走,說完看羅天陽,那一刹那,羅天陽的心沉靜下來,意料當中的事情終得證實後的沉靜,他立在那裡等待宣判。隊長卻問:「你有什麼事?」他沒想到,愣住。隊長馬上又說:「你先去把你們班康正直叫來。」心「嗵」地起跳,血液奔湧,臉發燒發燙,恍惚間看到了隊長眼裡的奇怪,他轉身就跑。

  夕陽已落,康正直仍在彈唱《一無所有》,身邊聚集的人比适才多了一倍,吼聲大出數倍:「——噢你這就跟我走!!」吼得樹上歇憩的鳥兒撲啦啦飛。一曲終了,靜了幾秒,康正直手下流出了新的旋律,《外婆的澎湖灣》,遙遠溫柔。羅天陽多想讓他就這麼無憂無慮彈下去啊,他是好人,熱心開朗單純對他人充滿善意。但羅天陽不能,隊長等著呢,硬起心腸走上前去:「康正直,隊長叫你。」康正直手不停地彈著吉他,問:「什麼事他說了嗎?」羅天陽搖頭,不敢更不忍。康正直仍那樣彈著吉他問身邊同學:「這兩天我犯什麼事了嗎?」笑著,一張圓臉被天邊餘紅浸染,明亮燦爛。

  這是同學們最後一次見到康正直的笑,從那時直到他走,他再沒笑過。他是週一走的,當時同學們剛出操回來,看到他挎著吉他、穿著來時的衣裳走,身邊教導員幫他提著提包。雙方交錯而過,他目不斜視面無表情。

  第二個被淘汰者是八班的張前。這天,一隊學員跟一位老學員在俱樂部的乒乓球案子上練習疊被,要求在規定時間內,把那塊棉織物弄成統一長寬高尺寸的金屬形狀。這件事頗為不易,尤其是新學員新被子。學員們一遍遍練,隊長徐東福四處逡巡,只要他看不順眼,就會一把抓起拆散。彭飛被連拆三次,第三次後,他住了手,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承受力是有限度的,心激跳,手發涼,血液嘭嘭敲擊額頭血管……關鍵時刻,他想起了父親。父親肯定經過了這個,父親過了。父親過了他就能過,得過!逢山爬山逢河涉河,哪怕現在前方是懸崖,他也跳!徐東福一聲不響在後頭等,似在等他發作,他不發作,心平氣和拿過被子,重新開始,徐東福這才走開,面無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是滿意還是失望。半個小時過去了,在一次次毫無技術含量的枯燥重疊中,越來越多的學員失去了耐性,動作明顯懈怠,張前則乾脆住了手。徐東福開口了:「煩了吧?」有人應聲答:「不煩!」是羅天陽和宋啟良,只有兩個人的聲音在眾人的沉默中顯得單薄突兀。徐東福說:「只有兩個人說不煩——不管他倆心裡怎麼想,至少,嘴上說了他就得為自己的回答負責,就得堅持下去——其他人沒有回答,沒有回答就是一種回答,無聲勝有聲的回答——煩了!」這次沒有人說話。徐東福追問:「我說得對不對,是不是煩了?」「是。」一個聲音答。聲音不高,震動卻如晴天霹靂,所有人呆住,包括徐東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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