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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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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到空軍飛行學院正值出操時間,操場上一隊學員在跑一萬米,汗衫軍褲解放鞋,頭髮短極,要不因為色黑,遠看就是光頭。他們顯然跑了有一段時間了,隊伍拉得很長,跑在前面的步履還算矯健,落在後面的個個氣喘吁吁,終於有一位跑不動,開始走,只兩臂端在腰間。一個人「嗖」地騎車而至,手拿小竹竿一戳他背,吼:「跑起來!」 這一幕被乘大巴路過的彭飛們盡收眼底,彭飛忍不住對身邊羅天陽道:「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們!」羅天陽忙以食指按唇做了個噤聲動作,同時伸長脖子看坐前面的兩個接站幹部,見他們似沒聽到,方才放心地收回身體。 彭飛和羅天陽坐一趟火車來的。與彭飛的單槍匹馬相反,羅天陽全家出動。媽媽妹妹弟弟都哭了,羅天陽和他爸眼圈也紅了。一家人盡情哭泣,悲傷,幸福。父親啞著嗓子囑咐兒子,到那兒記著照張穿軍裝開飛機的相片寄家來。該上車了,妹妹哇地哭出聲來,羅天陽從提包裡摸出個手巾包塞給妹妹讓她和弟弟一人倆,裡頭是四個煮雞蛋,媽媽給他帶路上吃的。妹妹不要。羅天陽說他睡一夜就到,到了那邊有人接用不著吃,堅決讓妹妹拿上走。火車開了,羅家四口高高低低佇立月臺目送,火車帶起風撩動著他們的衣襟、頭髮,羅天陽淚流下來了。也許這就是親人?在一塊兒,打;分開了,想。那一刻彭飛慶倖自己不讓父母來送的英明。媽媽肯定會哭,他肯定受不了媽媽哭,可他不願當著父親面掉淚,還在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 火車正點到達。車站外,「空軍A飛行基礎學院」的接站牌旁站著兩個空軍軍官,旁邊聚著二十多個穿著各異但都提著大包小裹的男青年,其中一人身上還斜挎把吉他,姿態神情俱瀟灑,彭飛羅天陽出站後毫不費力就發現了這醒目的一群,一軍官為他們在名冊上做了登記後說,只差一個了,那人所乘火車還有幾分鐘到。二十分鐘後,人到,手提深灰塑料革提包,包上穿軍裝戴紅衛兵袖章的毛主席頭像依稀可辨。是宋啟良。 大巴駛過操場,向學院深處去,一路嘁喳聲不斷的車廂一片肅然,适才操場上的一幕將艱苦、嚴格、嚴酷等熟知字眼瞬時具象化,這一段膨脹於胸的脫穎而出高人一等的優越喜悅迅速冷卻。好比千辛萬苦甩掉無數對手登上一座山,剛剛喘了口氣還沒完全喘定,就發現眼前還有座更高的山,更致命的發現是,這座山後還將會有山,他們踏上的淘汰之旅名不虛傳。車在樹蔭掩映的一幢三層樓前停下,車停下了,到了。學生們提著包和心,默默下車。 這批學員總共561人,為一個大隊,團職編制;下分四個學員隊,營職編制。這幢樓是一分隊的學員宿舍。一隊長個頭中等,「八一」字樣的棕紅軍官腰帶緊束,寬肩窄臀,完美男性三角。隔著軍裝都可確定,裹在裡面的身體除了骨頭全是精肉。此人丹鳳眼厚嘴唇,卻既不顯陰柔也不顯憨厚,目光大多是平靜,時而眼波一閃,便會如受光鑽石般射出一束淩厲。一百多個身著五花八門老百姓衣裳的准軍人們,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儘量挺直了腰背。 「正式向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紹,」他說,「正式」是因為此乃全隊學員到齊後的第一次集合,「我是你們的隊長,我叫徐東福。徐是徐向前的徐,東是毛澤東的東,福是——」與此同時彭飛順著對方思路快速在腦子裡搜索,無果,興致盎然等,等待徐東福對他那個俗氣的「福」作何豪邁注解。徐東福說:「——羅斯福的福!」 學生們發出恍然、會心的笑,誰都沒能想到他會對應到美國人身上,還挑了個最大個兒的,你還不能說他對應得不對。宋啟良也笑,他笑是因為大家笑,這時他不可顯出與眾不同。 徐東福做完自我介紹,教導員于建立做自我介紹,分班。九個班,三個班為一個區隊,一個區隊一層樓。彭飛一區隊一班,與宋啟良同班,羅天陽二區隊四班,與挎吉他的那位同班,此人姓康名正直。區隊長、班長由學員擔任,具體由誰,待定。解散,剛到的學員回宿舍放東西,十分鐘後,聽哨音集合。 一班宿舍六張上下鋪,床前有名字。彭飛找到了自己的床,床上被褥俱全,床單平整如白紙,棉被疊出了金屬的棱角,彭飛立於床前,竟不敢戳碰,生怕弄走了樣沒法恢復。「是不是沒想到?整得跟兵營似的!」一個聲音響起,彭飛回頭。說話的那人一頭卷髮,額上一道很深的抬頭紋,時髦和滄桑混搭。他叫李偉,比彭飛早到一天,以過來人的口吻接著介紹:「老學員疊的,給咱們樹榜樣呢。」彭飛點點頭。 三分鐘後,宋啟良第一個來到集合點筆直站立等候,彭飛隨大流出來的,李偉最後一個,徐東福站在樹蔭下靜觀,時而眼波一閃。隊伍到食堂,半小時吃飯,吃完飯聽哨音集合。再次集合,到俱樂部的乒乓球室,裡面十來把椅子一字排開,每個椅子後面一個老學員,汗衫軍褲解放鞋,頭髮短極,人手一把剃頭傢伙。徐東福下達命令:「現在理髮。一班學員先上。」學員有的竟忘了自己「幾班」,輕微嘈雜一陣,「一班學員」方擠擠挨挨在椅子上落定。彭飛旁邊是李偉。「理髮師」開始工作,屋裡推子剪子聲響作一片,彭飛一聲不響聽任頭上動作。李偉在身邊道:「老學員,有鏡子沒?」得到的回答是:「我就是你的鏡子。」李偉叫:「拜託手下留點情!我這是自來卷全身上下就這麼點優勢!」「就算你全身都是優勢,想讓誰欣賞?新學員三個月之內,別想邁出學校大門一步!」「三個月不能出大門?人別的軍隊院校怎麼沒這規定,我有個表哥——」「這裡不是別的『軍隊院校』是飛行學院。飛行學院有三個月的試學期,試學期不合格者隨時走人!」再沒聽李偉說話,彭飛斜看,見他眼嘴皆閉狀若泥胎,看不出是聽天由命還是安之若素。 理完發,隊伍再次集合。果真無須鏡子,只消看一眼他人便可知自己。向右看齊,向前看,向右轉,齊步走。走哪兒,幹什麼,不說。隊伍回到宿舍樓前,徐東福下達命令:「現在去宿舍拿毛巾肥皂,三分鐘後,聽哨音集合!解散!」這一次,准軍人們呼啦啦向宿舍跑,爭先恐後,之前的散漫少了許多,一個早晨的經歷似令他們有所明白。哨音再次響,再次集合,隊伍到了澡堂門口,命令是:「洗澡!十五分鐘後,聽哨音集合!」洗完澡,集合,到宿舍門口,被命把毛巾肥皂放回去,三分鐘後聽哨音集合。彭飛把毛巾皂盒放進床下的臉盆向外走,李偉跟在他的身後:「你猜下一步會讓我們幹嗎?」無從猜起。李偉發表意見:「你說他怎麼就不能事先跟我們說一下?」彭飛想了想:「大概這會使人獲得一種權力在握的快感?」李偉擊節讚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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