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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說話的是張前。張前外貌極普通,不黑不白不醜不俊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話不多,按說應是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色,但恰恰是他,剛入學那天引起了全體的注意。他是最後一個到的,他到時學員們正在集合,一輛掛著省委牌照的轎車駛來——這個地方一般社會車輛休想駛入——車在隊伍不遠處停下,車門開,車上下來了四個人,司機一下來就小跑著繞到車後開後備廂取行李,另外三個人是:張前,張前媽媽,空軍軍官。不久大夥得知,軍官是學院機關的行政幹部。那時孩子上大學極少有家長來送,即使送,像這種軍隊院校也只能送到大院門口打住,張前家人卻能驅車直入到宿舍門口,其家庭背景的顯赫不言而喻。和他家庭背景一樣顯赫的,是他家對他的寵愛。他媽媽不僅看了兒子將要住的宿舍,還在軍官的帶領下,將食堂、澡堂、服務社、醫院統統視察一遍。

  徐東福看張前,張前也看他,無挑釁無懼怕,神情平靜仿佛他剛才不過說了句最最普通的家常話,普通得如同「吃飯了嗎?」徐東福顯然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一時無語。張前也不說,靜等回話。好比他已把球打了過去,在等球回來。屋裡極靜,極靜下是亢奮的暗流。學員們看一眼張前,看一眼徐東福,看一眼徐東福,看一眼張前,如同觀看乒乓球賽。徐東福終於開口了,或者說「接球」了。「好,有一個說出心裡話的了。那,張前,」他準確地叫著他的名字,「能不能具體說一下,你為什麼煩?」張前不說——他一向話少——他用表情說,說的是:還用得著說?

  「彭飛,你說。」面對徐東福的點名彭飛猝不及防,脫口應道:「我沒說我『煩』。」徐東福緊追上一句:「但也沒說『不煩』!」彭飛被逼到了死角。想撒謊很容易,撒得讓人信服不容易,尤其這種遭遇突襲時,人本能地會為品格和習慣左右。彭飛誠懇道:「隊長,我是想,我們苦讀寒窗十幾年,過五關斬六將百裡挑一萬里挑一地考到這裡,不是來學疊被子的,是來學飛行的。」停停,還是說了,「我實在看不出疊被子和飛行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當然,部隊得講內務,出門看隊列,進門看內務,這是常識,但我認為不能搞過了頭搞成形式主義。」學員們在心中點頭,徐東福明察秋毫,說:「看來彭飛說到了你們心坎上說出了你們的心裡話。好,我來問個類似的問題,稍息立正走隊列,跟飛行有沒有必然聯繫?」彭飛不知該如何作答。徐東福環顧四周:「誰來回答?」沒人回答。徐東福自問自答:「照彭飛的邏輯,也沒聯繫,不光跟飛行沒有,跟打仗也沒有。但事實上,世界上哪支部隊不在進行著這樣的訓練?他們練的是什麼?是服從,是統一,是紀律,這是必要的形式但不是形式主義。有位軍事家說,軍隊必須具備嚴格的紀律才能作戰,紀律在作戰中不是手段是素質,一種素質比一百種手段都重要。」全體靜默,其心理活動盡在徐東福的掌握,他順勢接著說:「說句實話同學們,飛行和你們,還有著相當的距離,而且對很多人來說可能是一段,永遠跨不過去的距離!」話題切到痛處,學員們騷動,徐東福提高嗓門:「這不是嚇唬不是要挾,是現實。這現實就是,諸位首先要完成從學生到軍人的轉變,然後才是,從軍人到空軍飛行員!」眼波一閃,直逼張前:「張前?」他聽到的回答是:「我退學。」

  一周走了兩個。傳說被一步一步驗證。「傳說」還說飛行預校淘汰率一半,換算下來一隊得走51個,下一個是誰?

  入學第十天的晚點名上,徐東福宣佈了各班班長副班長的任命。區隊長暫仍空缺。彭飛是一班班長,宋啟良是副班長。在其他人的任命上徐東福和于建立意見一致,只在彭飛宋啟良身上稍有分歧。于建立想讓宋啟良當班長,他頗看好這個學員,肯吃苦,很努力,服從命令堅決,家庭好。家庭好相對張前而言,張前之所以堅持不下來就因為他的家庭給了他太多出路,而苦出身的孩子如宋啟良們,因別無選擇會拼盡全力。徐東福對宋啟良印象也不錯,只覺他能力差點。肯吃苦很努力能力差點,是當副班長的材料;當班長不能沒能力。彭飛有能力。他有自己的思想同時懂得服從,自覺服從遠比盲從可貴。最終當然是以徐東福意見為准。理論上說軍政一把手職位高低等同,實際上永遠是一高一低,孰高孰低取決於諸多因素,但最重要的因素是,做領導必需的個人魅力。于建立是好人,只有點婆婆媽媽抓不住重點。

  這個任命讓彭飛意外。他相信在徐東福宣佈前,一班的所有人都認為班長非宋啟良莫屬。他表現得多突出啊,被子疊得好,隊列走得好,服從命令聽指揮,大小勞動積極主動,天天受到隊前表揚。在彭飛心中,如果說宋啟良給領導的印象是正數,他則是負數,零都到不了,這是那次毫無防備下說出了自己的觀點並遭徐東福當眾駁斥後,他做出的判斷。他雖沒因此一蹶不振,但決定以後儘量避開徐東福的視線,為減輕他對自己的不良印象寧肯不給他印象,根本想不到他會讓自己當班長。意外而後欣喜:徐東福不是他印象中的行伍之人,比如他父親,簡單,粗暴,自以為是。徐有思想有境界有理解視野開闊知人善任,當即痛下決心,好好幹,士為知己者死!晚上,他打著手電筒在被窩裡給媽媽寫信說了這事,潛意識裡,讓媽媽告訴父親。

  還沒來得及收到媽媽的回信,彭飛的班長就被撤了,前後不過半個月。因為李偉。

  李偉是很高興彭飛當班長的。倒不是多麼喜歡他,至少不討厭,卻討厭宋啟良。反正自己當不上班長,那麼,誰當都比宋啟良強。按說李偉在新學員中相當突出,體能摸底測試,長短跑、跳遠、引體向上、臂曲伸……在大隊都名列前茅。100米要求控制在13秒內他12秒都不到,5000米要求15分鐘內他跑14分30秒,國家一級運動員水平!只是,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他的短就是,內務總也搞不好,已被徐東福公開不公開點名點了不下十次。宋啟良的內務就很好,速度質量均達老學員水準。李偉討厭他不是「恨人有笑人無」,沒那麼膚淺,他討厭宋啟良身上的那股子假勁兒,第一天班務會上就覺得他假。班務會要求每人談入學動機,他說他是為了保衛祖國——假得讓你覺得他是真的,因你不相信會有人這麼弱智!在後來的接觸中李偉方才明白,那不是弱智,恰恰相反,是一種更高級別的生存智慧,宋啟良比他們更懂得這種環境下的生存之道。為此他不失時機孜孜不倦表現,即使晚飯後好不容易可以歇會兒,他也不歇,拖地板掃院子,實在沒事兒幹,就練疊被子練走正步,搞得別人心神不寧,想歇會兒都歇不安生。為把被子疊出要求的那個棱角,他能想出、做出這樣的事來:把被子的相關部分用水浸濕!領導要求「一」,他能執行出「三」,自己給自己加碼。這種人要是有了權力,就不會僅給自己加碼。是誰說的來著?包身工當上了工頭,得比工頭還黑!如果說那些事還不足以證明宋啟良的假,是出於李偉的個人好惡主觀揣測,有一件事卻是鐵證如山:那次,徐東福對全體學員做完豪邁的自我介紹後,宋啟良的笑聲比誰都響亮都會心,當時李偉就站他右手邊。後來偶然得知,敢情他除了知道「毛澤東是毛主席」外,壓根不知道徐向前,更別提羅斯福!

  彭飛被撤是因為李偉抽煙他作為班長知情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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