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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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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飛馬上明白,他一直等待一直害怕的一刻到來了。他半個月前就知道了高考結果,從學校教務處那裡。沒告訴媽媽,能拖一天是一天,苦讀寒窗十二載難得徹底放鬆一回。結果當然是自欺欺人,他不僅沒有一刻的放鬆,反一天比一天沉重。高考時再緊張他都是頭挨枕頭就著,這幾天卻夜夜在床上烙餅似的折騰。白天除了吃飯不敢跟家呆,找不到人玩兒就自個兒滿世界溜達。母愛也是把雙刃劍,愛越深,刃越利。 母子回家,兩人的影子在陽光底下短短長長。他沒說話,她也沒說,都沒想好怎麼說。看到了兒子海雲沒著沒落的心有了點依靠,思考功能漸漸恢復:放平心態才會放低期望,放低期望才鮮有痛苦。對她如此,對兒子也同樣。到家,到家說。到家讓他先喝水,再沖澡。家裡還有西瓜嗎?有,有半個,在冰箱裡。正好,吃著冰鎮西瓜,坐下細說。大不了複讀一年,沒什麼。 湘江演習回來了,風餐露宿日曬雨淋一個多月回到家中,家中無人。沒提前下通知是想給海雲個驚喜,而今只能自食其果。自己倒水喝,找換洗衣裳,洗澡,樣樣得自己。總算大致消停,去廚房試著打開冰箱,驚喜地看到了半個西瓜。左手托西瓜右手拿匙去了客廳,把電扇扭到最高擋打開,踏踏實實坐下,好好享受。這兩個月除了跳傘,還有野外生存訓練,野外生存是傘兵的重要課目。從天上跳下去不論下到哪兒,荒郊野外深山峽谷江河湖海,你首要的目標是先得讓自己活著,吃蛇鼠舔露水也得活。作為師參謀長這課目對湘江當然是過去時了,他不必參與個體實施但得負責部隊實施,在大山的帳篷裡一住兩月,演習成功獲軍裡好評。湘江身心舒坦吃冰鎮西瓜,用匙子挖一大塊送嘴裡,嚼都不嚼籽都不吐,順著喉嚨直接滑入腹中。同時進去的,是從裡到外的爽快。茶几上攤著份《空軍報》,異常的排版和字體引起了他的注意,細看,是空軍所屬院校學員的錄取名單,他跳過別的學院挑出飛行基礎學院看,饒有興趣情有獨鍾,因為曾經,他也是其中一員。一行行看下來,目光在「彭飛」二字上卡住,雖然名字後頭有考生號,可他不知道他們家那個彭飛的考生號。但有一點知道,直到他演習走前,他們家彭飛學習一直抓得相當緊,「二模」考試681分躍居全校第二,報紙上這個彭飛才415分,重名嘍。但心裡總不能夠完全踏實,抬頭看鐘,快到開飯時間了,這個海雲,上哪兒、幹嗎去了?門響,回來了。同她一塊兒回來的,是彭飛,看到他在家他們同時一愣。 湘江沖海雲做個「稍等」的手勢,劈頭問兒子:「你考了多少分?」「415。」不是重名!看一看他的背心球鞋渾身汗汙,湘江沉聲又問:「你剛才幹嗎去了?」「打球。」理直氣壯毫無愧色湘江再也沉不住氣,左手把西瓜往茶几上一蹾,右手握匙當當擊打著桌面:「就考這麼點分你還好意思玩兒?!」海雲沖過來叫:「湘江!」她顧不上細想別的先得把丈夫按住。站在他面前,用目光哀求警告滿面焦慮,腮邊的髮絲枯若乾草。湘江生生往下嚥氣,梗得喉嚨都疼,但話得說,換種口氣也得說,用慈父口氣:「好好總結一下這次高考失利的教訓,你以後的路還長,別的不多說了,有一條牢牢記住,驕兵必敗。」 彭飛怕媽媽不怕父親,不獨不怕,在此時刻,簡直是歡喜,如同見到救兵的困獸。他可以不必單獨面對媽媽,更重要的,他可以用最簡單的方式給媽媽以交代。他走過去,用手握住媽媽的肩——媽媽真瘦啊,那肩薄成了兩片——輕輕推媽媽坐下,而後,轉身面對父親沉靜道:「我報了空軍飛行學院,如願以償考上,『敗』從何來?」「幸虧你報了空軍飛行學院,要不,就你這點分數,連學都沒的上!」「您為什麼不想想我平時成績很好越來越好高考只考了415分?」湘江哼一聲:「太緊張了?沒發揮好?行了彭飛,我認為那統統都是藉口,你的根本問題是——」「驕兵必敗!爸爸,您總說我自以為是,我如果真有您所謂的自以為是,那也是遺傳,您才是自以為是的經典!告訴您我為什麼只考了415,就為了上飛行學院!」父母同時愣住,彭飛眼睛只看父親,字字如劍:「我用不著您幫忙!我說到就得做到!在這裡,有一點我想跟您說明一下:對學生來說,想考多少分就能考多少分,比起考高分來,更需要實力!」說罷扭頭去了自己屋,把媽媽交給了父親。 湘江眨巴著眼,半張著嘴,一時沒詞兒,海雲也是。夫妻不約而同對望,無言交流感受。海雲在感到輕鬆的同時,還驚懼。輕鬆當然是為兒子的學習,英雄以成敗論,學生以學習論,學習不好對學生和家長都是致命打擊,兒子學習很好打擊便不存在。驚懼是兒子的行為方式。真敢幹啊,真有主意了啊,他就不怕萬一把握不好沒有學上嗎?湘江的感受則單純得多:刮目相看。於是海雲明白,大局已定大勢已去,現在她能做的,惟有放手,放兒子走。 彭飛走前,父親說要跟他談談。他不想跟他談。談什麼?無非大道理。做兒子做學生這麼多年,最不缺大道理。潛意識裡還有,對父親自以為是的反感:作為一個被飛行學院淘汰下來的失敗者,你跟我談,憑什麼? 彭飛來到客廳。縱使家中窗子大敞穿堂風陣陣,客廳仍繚繞著一片輕煙薄霧。茶几上煙缸裡塞滿煙灰煙蒂,湘江只用了一次打火機。第一根煙點著後就是不滅的火種,一接二二接三,再沒斷過。兒子坐定後,湘江開口了。 「部隊,包括部隊院校,服從命令聽指揮是第一條。」彭飛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點了點頭。「得能吃苦。」彭飛如前,再次點頭,順從馴服,就要走了,何妨把兒子角色扮演到底?「不要抽煙。」聞此,彭飛詫異,抬頭看,看對方表情。同樣的話,語氣或表情會賦予它不同的含意。湘江深吸口煙,吐出一長串煙圈,隔著煙圈眯眼看兒子:「你肯定在想,你抽煙這麼凶,卻要求我不抽——」彭飛連忙擺手表示不是。真的不是,父母做不到的事情卻要求孩子做到,或者說,越是他們想做做不到的,越希望孩子做到,把孩子當做實現自己未竟理想的工具,太常態了。他解釋:「我只是不明白您為什麼要單拎出這事兒來說。」湘江吸口煙:「部隊,尤其剛進部隊,你會覺得很艱苦,很單調很枯燥很緊張,睜眼閉眼,一幫清一色的小夥子,從早到晚,除了學習就是訓練,這種情況下,人很容易就抽上煙了。」彭飛神情開始專注,湘江瞥他一眼:「想不想知道當年我為什麼被淘汰?」彭飛神情越發專注,湘江在心中一笑:「鼻炎。感冒引起的。」彭飛脫口而出:「就因為鼻炎?」湘江毫不介意,他理解他的質疑,他也曾像他一樣因年輕而無畏:「就因為鼻炎。鼻炎會引起呼吸不暢,在高空中呼吸不暢可能會導致耳鼓膜穿孔,直至,耳聾。」彭飛鎮定聽,心卻禁不住顫了一顫。 該走了。海雲說要去火車站送,湘江張羅著打電話叫車,彭飛堅決不讓,他甚至不讓他們下樓。出門前摟住媽媽用臉貼一貼她松垂的面頰,說句「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咱們就在這裡『別』了吧」,鬆開媽媽對父親點點頭,就提著包開門走了出去。這時是傍晚,漫天晚霞大紅大藍,一群信鴿撲啦啦飛進融入,如一幀動態的剪影。夫妻倆站在窗口看兒子在視野裡出現,又從視野裡消失,海雲流淚,湘江輕叱:「你看你!他以前又不是沒離開過家。」「不一樣。從前他離開家,是暫時的。」「這次也不是永遠的,總還要回來。」「這次是永遠的!再回來……是暫時的……」湘江無語。是的,真是這樣的。當年,他,海雲,還有無數無數的孩子,長大了離開家,都是這樣的一去不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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