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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彭飛讓羅天陽先走。他拿不准這時父母意見統一了沒有,他不想參與。這事,讓父母定,誰更拗他聽誰的。直覺,最終結果,得按媽媽的意見辦。父親二十多年跳傘生涯的第一次骨折讓媽媽驚駭,彭飛亦然。儘管比這慘烈的死傷他們耳聞多次,但發生在別人身上和自己的親人身上,效果絕不一樣。他不怕骨折甚至不是怕死,卻怕被中途淘汰。父親骨折刀落血濺般證明著他之前所言屬實。如此,要真的兩年預校都上完了,或說兩年航校都上下來了,再或說都到部隊上後再被淘汰,豈不是蹉跎歲月枉費人生?

  關鍵時刻彭飛抽身離去的曖昧讓湘江徹底看清楚了他的這個兒子:懦弱虛榮外強中乾,還虛偽,根本當不了飛行員!隨著「咣」的關門聲落下,他對妻子道:「我想辦法解決,放心。」飯後,海雲去廚房洗碗,他給北京孫秘書打了電話,他當團長時孫秘書是他手下的參謀。孫秘書在加班,回說首長也在辦公室他待會兒就去請示。湘江本還想跟對方詳細探討一下操作方法和餘地,家門響,彭飛回來,他當即道了謝放下電話。不是不想當著兒子面說這事——恰恰相反他很想當著他的面說——他只是突然想到,他對兒子的判斷會不會有失主觀?

  彭飛在他身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他晃一下架在茶几上纏裹得雪白的傷腿,說:「我和你媽商量了,你按原計劃,考清華。」

  「能行嗎?不是說現在只能按規定服從體檢結果嗎?」

  他說,直接同他探討細節,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個人臉皮怎麼可以這樣的厚!湘江沒辦法控制自己的鄙視,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鄙視。這情緒如此強烈令他刻薄:「先不管規定,先說你的想法!說清楚,親口說!別老躲在你媽背後拿你媽當擋箭牌!」

  「說了沒用說它幹嗎?」

  還兜圈子!老子今天就不能讓你得這個逞!就得讓你明白,人可以沒本事,但不能不老實!湘江開口了:「我可以想辦法。我可以為你找人幫忙。但是,前提是,你得先有個准話。別我這頭剛忙活完你那邊又變主意,你說這些天你變了多少次了?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這麼個變法,一會兒一個令,讓人想圍著你轉都無所適從!」

  他明擺著找事,他就是個乘人之危的淺薄小人!憤怒在彭飛心中狂叫:站起來!走人!身體卻沒動。他不能拿前途賭氣,人在屋簷下,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跟小人一般見識……匆促間找不到適合的話說,只能接著對方的話咕嚕:「我什麼時候讓人圍著我轉了?」

  「什麼時候?從有了你你媽就一直圍著你轉一直到今天還是,現在又拖上了我跟著她一塊兒你還好意思問『什麼時候』!說吧,你的想法!一家人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是不是看我骨折了就害怕了想打退堂鼓了?你媽是這樣的,如果你也是,就說出來!勇敢點!醜話說前頭:不准再變!老子忙得很沒那麼多閒工夫伺候!」到最後他幾乎是吼。兒子的服軟讓他痛快,讓他不快,不快遠遠多過痛快。

  海雲聞聲從廚房裡跑了過來,紮煞著兩隻濕手一連串問怎麼回事,彭飛躲開了媽媽直視父親:「我沒變!」「什麼意思?」「我用不著你幫忙我就上飛行學院!」「趁早拉倒!你不行!」「根據什麼?」「根據我對飛行學院的瞭解和對你的瞭解!」彭飛冷笑一聲,站起來,走人,留給對方了一個豪闊背影。終於如願以償,如願以償的滋味真好,人在什麼情況下也不能無限低頭,他還年輕,他有青春做賭!

  海雲氣急交加,湘江為自己辯解同時安慰妻子:「你總得讓我說說他,不說他這口氣我出不來,你不能光想著他不管我,你就不怕我憋出毛病來呀!」男人尤其強悍男人,適時適度向愛人撒撒嬌是必要的。「至於事兒,肯定照你的意見辦。其實我也一直矛盾,一方面覺得他非常需要到部隊鍛煉一下,一方面又覺得他非常不適合部隊。這樣也好,等於幫我下了個決心。」

  孫秘書來電話了,說首長說先讓孩子參加高考,考得好,就把孩子檔案從招飛組抽出來,萬一沒考好上不了地方本科,還有飛行學院接著——想得比家長還細還周到——首長是飛行員出身,理解空軍家屬並瞭解海雲的情況。跟妻子轉達完電話內容,湘江臉朝並不存在的兒子冷笑:「知道這招叫什麼嗎?釜底抽薪!空軍不要你,你再蹦躂也沒用!想跟老子鬥,嘁!」

  八月的太陽爆出炫目的白熾,無數的蟬兒在不同地方同聲鳴叫,天熱得人坐著不動都一身身淌汗;屋子裡,桌子、椅子、牆,摸哪兒哪兒燙;一幫高考完的男孩子在裸露于陽光下的營區籃球場上奔跑,青春無極限。彭飛球到手,三人撲上來攔截,他右臂高舉過頭手腕一抖,掌中籃球沿著他的設定劃了一個優美弧線,從球筐中間穿進筆直墜下,完美的三分球,惹得隊友對手同聲喝彩。「彭飛!」一個女聲在叫。是海雲,站在球場邊。沒打傘沒戴帽子,平日焦黃的臉兒通紅通紅,她尋尋覓覓跑了不少地方才找到這來。今天的《空軍報》登出了空軍飛行基礎學院的錄取名單,有彭飛,名字後頭有考生號,不是重名。湘江演習還沒回來,走前把孫秘書電話給了她,讓她有情況直接同他聯繫,她沒同他聯繫。報上公示的彭飛高考分數是415,上地方大專夠了,他們沒報大專。於是就成現在局面,要麼上飛行學院,要麼沒有學上。海雲放下報紙從家裡跑了出來,找兒子——不是想興師問罪,她沒那麼蠢——她覺得孤單。身體裡一直繃著的某根弦突然斷掉,不再緊張,但沉沉的發軟。她需要跟人在一起,還不能是人就成,這人必得與她休戚與共。這人應是湘江,但湘江此刻不知在深山老林的哪個旮旯裡,她只好退而求其次,來找兒子。

  陽光下,兒子應聲跑來,兩條長腿如同踩著彈簧一躥一蹦,頭髮亮晶晶的汗濕成一撮一簇,齜著白牙沖媽媽笑渾然不知,海雲眼前頓時模糊……

  「媽媽,你說,要是我長大了考上了清華也考上了北大,上哪個學好?」

  「要不我上完一個學,再上另一個學?」

  「可是,等我成功了算是哪個大學裡培養出來的?」

  稚嫩的童聲猶在耳邊,當年的喜悅已成痛楚;她把自己和兒子的人生希望都押到兒子身上背水一戰義無反顧,卻落得個煙滅灰飛夢幻泡影。總以為自己、以為自己的兒子與眾不同,到頭來不過是芸芸眾生。兒子漸跑漸近,海雲勉力打起精神,她的人生已是「明日黃花」盡可「休休」,兒子不成。此刻的她好比一個冷到極點的人,還得想辦法去溫暖一個比她更冷的人。

  「回家吧小心中暑。」她對兒子說,帶出點淡淡的笑。可惜這「淡淡的笑」只是她的理想。在對方眼裡,那種相關肌肉皮膚的生硬牽拉不自然到欲蓋彌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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