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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一批進去的十人出來,表情各異,有的面色通紅有的鐵青有的滿是微汗,羅天陽沉不住氣,抓住一個面帶笑容的少白頭打聽——心情不好的碰都不要去碰——裡頭到底查些什麼?少白頭帶著過來人的輕鬆和優越告訴他們,做廣播體操,頓了一頓後才又道,光著身子做。「全裸?」「一絲不掛。」「跳躍運動也做?」「做!」其實沒有,就做了擴胸運動和體側運動,不過,免費為他們做諮詢給自己找點樂子那是必須的。眼看諸公一個個被嚇得目瞪口呆小臉煞白,少白頭打心眼裡痛快。片刻後羅天陽叫:「為什麼?!」少白頭鄭重道:「為了看你身體的協調功能。」「我是說為什麼要一絲不掛!」少白頭聳聳肩,標準西式肢體語言:不知道。羅天陽卻在瞬間自己悟了出來:「明白了!這是心理測試的一部分,看你的臉皮夠不夠厚!」他從彭飛那兒借了不少有關空軍招飛的雜誌書籍,比常人多知三四。此言一出,在場人皆笑,只兩人不笑,一個是羅天陽自己。「笑什麼?」他說,「臉皮厚的學術解釋是,處事不亂,寵辱不驚,飛行員需要的基本素質!」另一個沒笑的人叫宋啟良,來自縣城中學家在農村,由於深知自己弱點,事事留意處處小心,誰說話就盯著誰看,眼耳並用把對方每個字吃進心裡。彭飛笑著擺手:「瞎說什麼呀,人家一方面看你身體協調功能,同時看你身體表面有沒有問題,一舉兩得,省時間。」羅天陽轉看少白頭,這才是此時的權威人士。權威人士若有所思:「可能。我前頭那哥們兒因為屁股上有塊疤就沒通過。」羅天陽說:「是文身吧?」書說,凡文身的部隊一律不要,陸軍都不要,別說空軍。少白頭肯定地道:「疤。小時候摔的。」比劃一個比五分硬幣大的圈,「這麼大。」「為塊小疤就淘汰?」少白頭點頭。全體瞬時沉默,一個個用心檢視自己身體,一寸一寸,看有疤沒有,這麼大男孩子,身上有塊疤是常有的事。一個人調頭離開了體檢隊伍,大概有疤,而且不小。主動離開是明智的,既然肯定過不了,何必白遭受那番一絲不掛做跳躍運動的摧殘?看著離去的人羅天陽心中慶倖,他的身上除了肚臍眼兒外,光滑無痕。

  彭飛、羅天陽、宋啟良等一組十人被叫了進去。很大的一個房間,大概是為做操時動作能夠做徹底,窗前一溜站十多個航醫——比被檢的人還多——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你把衣服一件件脫光。由於事先有思想準備學生們衣服都脫得毫不遲疑,只宋啟良稍猶豫一下。他裡頭穿的他姐姐的褲衩,花的。他平時不穿褲衩,忘了今天是穿著的。猶豫間他做了決定,褲子褲衩一塊兒脫,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他姐姐的花褲衩了。隨著他扒下褲子的動作,一股濃重渾厚、絕不僅是臭的複雜體味登時四溢,他左右兩人同時捂住口鼻。航醫們顯然也有所聞,當然顯然,也見怪不怪。相互對視一下,皺眉輕笑一下,後不約而同看中間的老醫生。老醫生回頭看外面,外面天是陰的,他回過頭來:「不能開窗。天兒涼。」

  ……

  一輪初檢下來,全省報名的5000刷下去4600,實驗中學81刷下去78,淘汰率高過平均值,實驗中學好學生多,好學生近視眼多,彭飛和羅天陽涉險過關,那個叫宋啟良的也過了。體檢學生中很多人記住了宋啟良,不為他的著裝和體味——那些非他獨有——為他的虔誠,一種沉默、堅定、奮不顧身的虔誠。拍X光片,負責拍片的是年輕女醫生,宋啟良進去時她正看表格,沒抬頭說句「把衣服脫了」,宋啟良聽命二話不說當即褪掉上下裡外的全部衣服包括花褲衩,女醫生抬頭一看又驚又氣:「讓你脫衣服誰讓你脫褲子的!」宋啟良二話不說把褲子穿上,如同脫時一樣,服從,再服從,不問不分辯。

  複檢三天,集中起來住,距家再近也不得回去,離開一步都須請假,羅天陽博學多識:「住這裡是為了看看你有沒有夜遊症!」這次沒人反駁他,沒人有這心情,包括彭飛,如此高的淘汰率讓他們人人自危。複檢第一天又刷下去一半,剩下的一半站在呈幾何級迅速萎縮的隊伍裡噤若寒蟬,全不知明日此時的自己身在何處。接下來便是傳說中的心理品質測試,心品測試又分非智能結構和智能結構兩大部分,非智能結構又分四部分11小部分,智能結構分得更多更細。筆試,面試,機試,圖試……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大有不把你淘汰下去絕不罷休的意思。對此嚴苛人家卻有著相當詩意的解釋:俺們挑的是飛行員啊,「飛行員的勇猛頑強如下山猛虎,機警敏捷如俯衝的老鷹,沉著冷靜如大漠的駱駝,認真細緻如繡花的姑娘」,學術概括就是,膽大機敏心細安詳。複檢倖存15,高考文化考試還得淘汰幾個,先按三分之一算,如此,一個省挑出10個,相當的成功。

  彭飛、羅天陽提著提包乘公交車回家,正是下班放學時分,車窗外的熙攘庸常恍若隔世。良久,羅天陽扭臉問彭飛一句:「咱們這就算是過了?」彭飛做了肯定答覆。羅天陽喃喃:「跟做夢一樣……我爸媽肯定得樂瘋了……高考前,在剩下的日子裡,我將一天學習四十八個小時!」

  太陽從西邊消失,天地間仍留有它的餘光,透明的淡藍。彭飛騎車漫遊,一股烤地瓜的甜香,他捏閘站住,抽動鼻子判斷香味的方位,他餓了,回家後沒吃飯就又從家裡出來了,媽媽在家與父親吵架,為他。

  二團一死一亡一事最終定為非責任事故,演習重新啟動,演習前有兩次實跳,一次夜間跳,一次800米跳,湘江在下午800米跳中左小腿腓骨裂隙性骨折。傘兵不受傷的少,湘江毫髮無損的記錄卻保持長達二十一年,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心比腿痛,致使他忽略掉了本該想到的連鎖反應。看到他打著石膏架著雙拐出現家中,妻子當即宣佈,我兒子不去飛行學院!湘江說這時候了再說不去恐怕不行。招飛這事是這樣,只要你報了名,體檢過了,分數夠了,那就是,不去也得去了;你不去,別的學校也不准收你,你就是考夠了清華北大的分兒,都不行。海雲說她不管,這件事誰惹的誰解決,必須!彭飛聚精會神一言不發聽,沒料父親突然扭過了臉來,看他,似是要他表態,他避開那眼睛,編個理由離開了家。

  彭飛買烤地瓜時遇到了羅天陽。竟也是沒吃飯,也是從家裡跑出來的,也是因為爸媽吵架!得知羅天陽體檢過關父母高興了五分鐘後就開始吵,瘋吵;他們一吵羅天陽弟、妹就趁火打劫,不寫作業,瘋鬧。巴掌大點兒個家,五口人四個瘋子,讓羅天陽如何、上哪裡「一天學習四十八小時」?至於他爸媽為什麼吵,羅天陽的回答是:「沒什麼為什麼那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在廠子裡受了氣,吵;買東西多花了幾毛錢,吵;菜鹹了淡了,吵。什麼叫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就是!不知道此刻那二位老的吵累了沒有,二位小的鬧夠了沒有,別我好不容易體檢過了,讓文化分給刷下來。唉,要是有一天能離開這個家,我能上午走絕不下午走!」扔了地瓜皮,抹把嘴,把黏糊糊的指頭在褲子上撚撚,對彭飛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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