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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楊小眉母女坐他們後面,卷子被她媽扣在了桌上,41分,見不得人。楊小眉靠窗坐著臉朝窗,她媽臉板著盯著桌子,氣鼓鼓的誰也不理誰。聽到海雲的話楊小眉媽媽抬眼伸頭看,一眼就看到了前方卷子右上方大紅色的「99」,她再也沒法控制自己,扭臉責問女兒:「你不說題難嗎?題難怎麼人家考99?你的題和別人不一樣?啊?說話!」楊小眉只好說話,再不說她怕媽媽會嚷起來。她很小聲說,也是提醒媽媽小點聲:「我不喜歡數學。」她媽更火:「這是你喜歡不喜歡的事嗎?你不喜歡數學——我還不喜歡上班不喜歡做飯不喜歡伺候你們呢!」楊小眉嘟囔:「那你別幹唄,誰逼你了?」她媽怒極:「你!考成這樣了你還好意思頂嘴!楊小眉,打你上高中以來,全家人沒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吧?你要喝稀的全家人不敢吃幹的,你要寫作業全家大氣不敢喘,結果呢?結果你是一步一步給我往下出溜!這眼瞅著高考了,還不說抓緊時間努力迎頭趕上——」「你怎麼知道我沒抓緊時間努力?」「抓緊時間努力你就不會考這點分!」把卷子翻過來,啪,拍在了桌上,楊小眉儘量若無其事把卷子翻回去,嘴唇翕動著小聲道:「我抓緊時間了,我努力了,可惜我天生腦子笨智商低,沒辦法,遺傳。」媽媽氣得聲兒都哆嗦:「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生出你這麼個東西來!好賴不知沒臉沒皮沒一點毅力!以後你的事隨便你,拾破爛要飯端盤子,隨便你!」聲音越來越大如入無人之境,楊小眉真急了:「你小點聲!」恨——恨鐵不成鋼的恨——讓母親的心變得惡毒,怕什麼給你什麼,越發放開了喉嚨:「現在怕丟臉了?早幹什麼去了?怕丟臉早努力啊!不努力,放了學不說趕緊回家學習,滿大街亂竄,問還不承認,還撒謊,這麼大姑娘了——」楊小眉感到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在身上臉上灼烤,她眼睛緊緊盯住媽媽不敢有絲毫移動,手朝身邊窗戶一指:「你再說——你再說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她媽頭一點一點:「跳!你跳!有種你跳!」聲音尖銳到刺耳。海雲想該出面勸勸這母女了,於是回頭,就在這一瞬,看到楊小眉踏上椅子邁上桌子蹬上窗臺,從敞開的窗子一躍而出,動作之快讓近在身旁的她母親都來不及反應,屋裡頓時一片驚呼……

  海雲切芹菜時把指頭切了,按說不該,又不是切絲兒。當即捏住,血還是冒了出來,切得不淺。彭飛聞聲過來,張張羅羅拿創可貼,撕,幫媽媽包。海雲猶自恨恨:「那個楊小眉,太自私了!她怎麼一點不替她媽想?」她剛才切菜根本就是視而不見,滿心滿腦子都是下午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彭飛理解媽媽,但為楊小眉不平:「她媽也沒替她想呀。」「她媽不過是話說得有些過分——」「話說得再過分都沒關係,得分場合。在教室裡,當著那麼多同學家長的面大叫大嚷,你讓人楊小眉把臉往哪裡擱!孩子也是人,也有自尊心!就沒見過她媽那樣的,整個一潑婦!」「她媽是潑婦,她呢?為了這麼點事就尋死覓活,比她媽強不到哪兒去——還不如她媽!這孩子,做事太狠、太絕!」「那也是她媽給逼的!人考試沒考好心裡就夠難受的了,您說那些話,除了自己泄泄火痛快痛快,有什麼意思嗎?有什麼意義嗎?純粹是火上澆油!純粹是往人家的傷口上撒鹽!根本就是自私,嫌給她丟臉了唄!噢,等真出了事您又後悔了傷心了——晚了!」正預備重新切菜的海雲聞此,啪,把菜刀拍到案板上:「你們覺著痛快了是不是?覺著這下子可把家長給治住了是不是?!」眼睛都紅了,彭飛這才沒敢再吭。

  楊小眉死了。本來都覺應該沒事,三樓,樓層不高,沒摔著頭,被急救車拉走前後始終清醒,卻就是死了。得知死訊一直等在急救室外的媽媽沖進去緊緊抱住女兒:「小眉!小眉!小眉咱不考大學了不考了!是媽不對!媽對不起你!媽跟你道歉!媽跟你道歉還不行嗎?小眉,好孩子,沒了你媽媽可怎麼活啊——」喑啞的絕望撕碎夜幕鑽進科室病房直刺人心,聞者,無不垂淚。

  陳老師站黑板前講話:「很抱歉今天又把家長們請來,因為楊小眉同學的事情前天會沒有開成,報志願的事又必須要跟家長們交流一次,所以,只好再佔用大家一些時間。」這次家長會沒叫學生,家長們得以各自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每個座前桌上照例擺了試卷,英語。海雲身邊沒人。陳老師講話時她悄悄把旁邊那卷子拉過來看,96分,卷面乾淨字跡秀麗,字如其人。彭飛90分,不及楊小眉。

  陳老師在說話:「……目前還有三個同學的高考志願表沒交,熊志偉,李評,彭飛。」聽到「彭飛」海雲一下子抬起頭來,他沒交高考志願表?怎麼回事?她開始注意聽,陳老師卻轉了話題:「孩子們現在壓力非常大,像繃到了極限的鋼絲,像一觸即發的炸彈,稍有外力,就走極端,比如,楊小眉。」他哽住,不得不停了停,「在這裡我不想指責誰,我只是懇請家長同志們包括我自己牢牢記住,善待孩子——精神上——善待孩子!」淚珠滾下,在厚唇上方停駐,陳老師毫無感覺:「當然我理解家長同志們壓力也很大,所謂,更年期遇上了青春期吧,但是畢竟,我們比他們歲數大,應該比他們更有能力克制,自製。不要不切實際地給孩子加壓,不能說自己大學沒上過非要孩子上北大!要正視、跟上孩子的成長,要認識到他們已不是當年你膝下的那個小娃娃,作為另一個有著獨立意志的成年人,他們需要來自家長的充分理解和尊重!」

  海雲擇其要向兒子傳達了家長會內容,這「要」就是,交高考志願表。想「交」先得「填」,怎麼填,她不說,把球踢給兒子:你定。兒子也不說,背抵書桌站著臉朝一邊,「不說」即是「說」。強烈衝動電流般從海雲體內通過:朝那張臉上猛擊一掌當頭棒喝讓他清醒!心身俱顫,手心出汗,發涼,她將十指交叉緊緊扣住。她說:「招飛表格呢?」他轉過臉來:「媽您放心我不是楊小眉。」他不是什麼都不明白,楊小眉的死對他不是沒有震動,但這震動遠沒達到應有的程度——家長要理解子女,子女也要理解家長!海雲別無選擇。她說:「別廢話。」兒子拿來表格,海雲接過,坐下,看。頭髮垂落,兒子伸手替她撩在耳後:「媽您有白頭發了。」海雲右手摸過筆來:「有的是,才發現?」兒子辯解:「以前沒有!」海雲刷刷刷簽上名字:「誰以前都沒有。」起身快步走開。表格放在桌上,「彭湘江」下頭是「田海雲」,彭飛看著,心中感覺奇特:沉重。如釋重負。

  空軍招飛體檢的頭一天就顯出了它的與眾不同。查完基本的身高體重視力等項目後,開始了一系列普通人經驗之外的檢查。彭飛們被帶到一間房門外,十人一組進去,進去幹什麼不知道,一個個被宰的羔羊似的等,羅天陽緊挨彭飛站著。

  自決定參加招飛,羅天陽土法上馬,沒事就去學校操場單杠上吊著,回家後找棵樹吊著,時不時還讓人抓住他的腳踝往下拽,決心體檢時把差的零點幾公分抻出來。無效。關鍵時刻他苦苦央求:「我還不到十九歲我還會長!我們家人個子都長得晚,我爸四十歲時還長了呢!」說得醫生撲哧笑出了聲,四十歲還長,往橫裡長!但有的男孩子個子長得晚確是事實,「到了二十五還能鼓一鼓」的並不罕見。最終他們允許羅天陽繼續查體,沒在身高階段刷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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