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隱居的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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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回上海探親,與人談起了他,那人幾乎是驚呼了起來,說道:原來他在你們那裡!就好像是我們將他藏匿了起來。那人是文化大革命的先驅,紅衛兵的一員,所有的革命的起落跌宕都在他胸中一本賬。那人告訴我們,當年在文化廣場召開過他的專場批鬥大會,鬥大的字寫了一條街的圍牆,寫著,打倒反動學生某某某。某某某就是他的名字。這名字可是振聾發聵的。那人懷戀地談起他的政治主張和理論原則,以及他所組織的盛大的行動。革命真的是狂歡節,而他是狂歡節的首領,坐在眾人擁戴的寶座上。那人遙想過當年,便急於傾聽他目前的情況,還有,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們很慚愧我們一點也說不上來什麼。他的表現極一般,沒有什麼是值得加以描繪和渲染的。這完全可能是我們缺乏洞察力的緣故,我們沒有覺察,在我們身邊發生著什麼樣的歷史性的人和事。不過,還有的是時間,我們還可以繼續和他在一起,這是歷史賜予的良機。那人失望過後,又繼續告訴我們一些,有關他的道聽途說。他出身于工人世家,可儘管如此,也沒有減輕對他的處罰。他在獄中度過了一段時間,然後就銷聲匿跡,卻原來是到了我們那裡。那人又一次這樣說道。甚至,就連他的家人都沒能倖免受他株連。他的弟弟,一所著名的重點中學的高中生,說來也奇怪,這個三代工人的家庭裡,盡出高材生,孩子們大都學業出眾。他的弟弟本已經參軍入伍,連軍裝都穿上了,編進了新兵連,卻因他哥哥事發,脫下了軍裝,去了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插隊落戶。 就這樣,我們帶著新的認識和崇敬再回到他身邊。可是情形依舊,沒有變化,沒有新的昇華發生、由於日漸撚熟,他益發顯得平常,以至庸俗。他和他的同屋常生齟齬,都是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通常是發生于女人間的。比如,將吃剩的雞骨魚刺掃到同屋的床下,用了同屋打來的開水,濕衣服掛在了對方的箱子上,蚊香燃著了人家的床單,等等。這些事倘若在關係好的時候,至多只能算是惡作劇,大可忽略不計。可當關係有了裂縫,彼此生出成見了,性質便不同了,就變得比較嚴重了。平心而論,他雖是歷史的風雲人物,可在日常生活中,實在乏善可陳。他有一種上海人稱做「精刮」的做派,就是出不敷入。只佔便宜,不肯吃虧。其實呢,虧都不是大虧,便宜也就是小便宜,算大賬是划不來的,但小帳上確實有盈利。眼光是短淺的。這就叫「精刮」,大大有損於他的形象。所謂「風雲人物」畢竟只是個抽象的概念,具體的是日復一日。直到有一天,學校奉上級旨意,將有政治問題的人集中起來,脫產辦班,學習改造,歷史的嚴峻性才又回來了一些。人們重又恢復了對他的熱忱,從中體驗到激昂的感情,連他的同屋也放下芥蒂,對他說,你全力以赴會對付學習班,你的營養問題由我負責。從此,殺雞宰羊,日烹夜調。然而,學習班並不如想像的那樣嚴酷。學校顯見得是走過場的,念念文件,訓訓活,每個人談談思想,僅此而已。氣氛相當寬鬆。回到宿舍,又有美味給養,大飽口福。這樣過了幾天,形勢就淡了下來,提供營養的那一位積極性也感受挫,便懈怠了,他倒反有些不滿。那一位想,又不是我該你的,情形竟比先前更緊張了一些。好在,學習班也到頭了,各回各的班裡繼續上課,一切恢復原狀,總算沒有釀成新的事端。 他的同屋也是那一日登上縣城碼頭的,四十個中的一個,是師範學院體育系七0屆畢業生。學歷,專業,經歷的傳奇性,都比不上他,但這一個卻具有著個性的色彩。他是上海街頭真正稱得上時髦的人物,是骨子裡頭的時髦。他的髮型是板刷式的,平平地推過去。他總是赤腳穿一雙夾趾拖鞋,這一個裝束和那個「哲學奇才」相同,但效果有所區別。「哲學奇才」是名士派的,這一個則是嬉皮風的。他的褲腿一高一低地挽著,脖子上掛著一把吉他,是西班牙式彈奏法,然後,很諷刺地彈奏《東方紅》,將其時的國歌彈得很是頹廢。他出生在一個私產者家庭,一九四九年以後家道中落,從原先的花園洋房遷入嘈雜長弄裡的一幢弄堂房子。每天放學回家,他從後門走進潮濕陰暗的底層客堂,後陰溝漲溢的污水氣味一直漫進房間。母親在二樓臥室開著無線電,唱的是京劇。成年後,他一聽到京劇,就感受到一股沒落的氣息。他是在新政權的陰影中生長起來的一類人,心底是壓抑的,對社會也是游離在外的,抱著漠然的態度。他雖然沒有成為「反動學生」,其實是比那一位更具階級異己的性質。那一位是處在政治社會的中心,成為對立面僅只是歷史的誤會。這一個則是真正的邊緣人,他所以沒有沉淪到底,那是出於享樂的天性。他愛玩,游泳,唱歌,船模,排球,等等。他對生活還是有興趣的,在這個沉悶的縣城裡,他都因地制宜地找到了快樂,那就是釣魚。他扛著魚竿去釣魚的樣子,真的是很迷人。他對生活的認識是感性和具體的,注重細節,這使得他對政權的不滿,不會概括歸納為抽象的理論,從而招致危險。這種不滿,在他竟是表現得很有人情,那就是,他對所有的失意的人施以強烈的同情和關懷,儘管有一些失意並不完全出於政治的原因。他就是出於這個原因,才容忍了他那位同屋的惡習,而終於相安無事。 在五河縣中,受他庇護的,還有一個老教師。老教師曾經是黃埔軍校的教官,現在學校教數學。他至今保持著黃埔軍校嚴格規範的操行傳統,衣著特別整齊,從不見他敞領捋袖的。在最炎熱的夏天,他走進課堂也是穿著中山裝外套,領下的衣扣,扣得嚴嚴的。他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絕對一絲不苟,有一個字說差了,也要糾正重來。他早年喪偶,自後沒有再娶。天好時,他將被褥箱寵搬出門外,支一張涼床曬黴氣。在他的箱子裡,有一個繡花繃,顯然是他亡妻的遺物。體育系七0屆生看了,很受感動,便暗下決心,要負起保護他的責任。他年老體衰,但身住一室。五河縣中校舍很大,宿舍間距較遠,又是在縣城邊緣,靠近農田。體育系生想搬過去,與他同住。可老黃埔生獨處慣了,並不歡迎有人進駐。體育系生很能理解,以為這是一種高尚的習性,不像他那位復旦的同屋,全是低級習性,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他人。可是他又不放心老黃埔生一人獨住一室,考慮良久,就交給他一個叫操的哨子,囑他若遇到緊急情況,就吹這哨子,他將聞聲趕到。老黃埔生也受了感動,他對這上海小夥子生出些喜歡,可長期的單身生活,已經使他很難與人深交。倒不是有什麼防範心,而是不習慣。但體育系生則以為已經足夠瞭解他,並且也取得了他的瞭解,不是有句話叫「君子之交淡如水」嗎?有一些晚上,他提著酒,端著新燒的菜,到老黃埔生屋裡,二人開宴暢飲。喝到深處,老黃埔生紅了瞼,眼睛裡也有了水光,有些傾心相告的意思,結果還是什麼也不說。不過,對這樣的晚宴,他終究表示出了興趣。這樣,他們這一老一少,就成了莫逆之交。雖然,彼此相知甚少。即便是喝酒喝出了眼淚的這一刹那,心和心還是隔得很遠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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