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隱居的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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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見過河邊拉水的車,你就會傷感。是那樣古老的營生。生了水銹的鐵皮桶盛滿了淮河水,在平車上晃蕩。拉車人彎下了腰,車輪轆碾過河灘的碎石子,上了堤壩。水從桶口悠了出來,在車下延出長長的水跡。遠遠望過去,這裡,那裡,都是拉水的車。縣城的地下水礦物質太高,俗話說就是水硬,洗衣服不下灰,燒飯米不爛,吃在嘴裡,發鹹發澀。因此,日常生計就靠了淮河水。縣城沒有自來水,有句兒歌是:五河五條河,吃水要人馱。本地話,「河」是念成「活」,這樣就壓了韻。這種營生啊!是這縣城的活化石,給這縣城的歷史打上了印記。那碼頭上叮叮噹當的下錨和起鋪的聲音,敲著歷史的銅牆鐵壁,激起悠然的回聲。碼頭上走來走去的水手,穿著齊膝的膠皮防水靴,大虞穿的,就是這種。碼頭下的石柱子,長著綠生生的苔蘚,還有寄生的貝類。這縣城有著它自己的氣昧,就是酒糟的氣味。這也是活化石。大路是不必說了,各條巷道裡,都鋪著金黃色的酒槽,空氣裡充滿了酸甜的、熱烘烘的發酵味。這氣味也有年頭了,否則怎麼能發出這樣濃厚的、強烈的酵氣,酸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你還沒摸著頭腦,就一下子被這老八股的糟味罩住了。這樣,你就算進了城,進了這個荒涼的繁榮縣城,開始了你的隱居的時代。 五河縣中有許多怪人,這些怪人的集中,使得這個縣城中學有了才情。因要容納這許多特異的性格與經歷,它不得不開放了思想,於是就變得自由了。不要以為在那個政治生活一體化的時代是談不上自由的,即便談自由,也是可笑的,將就的。其實,那種大一統的社會,往往是疏漏的,在一些小小的局部與細部,大有縫隙所在,那裡面,有著相當程度的自由。當世界上只通行著一種意志的時候,空間其實是遼闊的,這裡那裡,會遍生出種種意願。當然,它們是暗藏的,暗藏在那個大意志的主宰的背陰處。它們不是書寫歷史的,它們書寫的只是些隨風而逝的私人生活。可它們真的很活躍,不怕人不信,事情就是這樣。五河縣中就是證明。 五河縣中的校舍是很大的,幾乎比得上上海的一所大專。因都是闊大的平房,每一排房屋之間的間距也都寬闊,看上去平展展的,甚是開闊。前邊是教學區,後邊是教師住宅院,中間是學生宿舍。縣中一半以上是鄉間鎮上的學生,他們大多住校。鎮上的學生用糧票及錢領飯票,鄉里的,則從家裡帶細糧來交到灶上,換取飯票。在我們鄉間,供一個孩子讀縣中,須將全家全年的細糧集中起來,還要欠些。所以學生們大都有個乾糧袋,裝著豆麵,林面,芋乾麵的饃,充實口糧。儘管是這樣艱難,鄉間也還有積極供孩子上學,能上縣中是一件榮耀的大事。這是有著上千年耕讀傳統的鄉間,在路上,遇姊妹尊稱「大姐」,男孩子的尊稱是「學生」。也因此,這裡尊師成風,真的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五河縣中的怪僻性格,也是在此縱容下,才得以發展的。這有些魏晉風的,時代也有些像,卻是尊師重教的民情,熏出來的名土風氣。現在想來也有些吃驚,這些生活在偏僻在落裡的孩子,何以能面對了這些怪脾性,不驚不怪,從容處之。其實,骨子裡都是有教化的,性情深厚,一點不輕浮,特別有肚量。在校舍間,規規矩矩走著的都是學生,那瘋瘋癲癲、歪歪斜斜的,卻是先生。在禮儀和做人上,學生是老師的老師。 五河縣中的老師,來路很雜。倘若到人事科去看檔案,就會發現每一個的歷史都很複雜,來到這裡,或多或少都帶著一些罪貶的性質。而他們之間,卻有著默契,從不互問來歷。他們都是獨往獨來的,自己在自己的屋裡,頭上各有一爿天,各有各的社交圈子,互相也不參與。時間長了,難免會露一些端倪,也不要緊,誰也不干預誰的事,依然我行我素。所以,五河縣中表面看上去散得很,見面如同路人,但內裡其實團得很緊,有著牢不可破的一致性,有些滴水不漏的。它和農機廠的自由不同。農機廠的自由是無產階級式的,是「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有鎖鏈」的意思,帶著點破壞性,風格比較粗魯。這裡卻是有著些家底,帶著些享樂主義,難免是沾點頹廢的邊,但還是被人生抓得很牢,不願放棄。這兩種都含有些尖銳的東西,前種宣洩得比較厲害,因此便所剩無多,反而調和了。後種表現得很溫和,比較節制,結果是在繼續培養和生長。這也是因為後種的尖銳要更加深刻,源遠流長。也許是這兩種之間掩藏著我們所不覺察的前後繼承的關係吧,我們農機廠的圈子漸漸傾斜,轉移五河縣中,知青的橋樑作用也為上海來的大學生所代替。 我們這兩個地方開始走動起來,並且熱情漸高。首先吸引我們的是一名復旦大學新聞系的六七屆畢業生,這學校和這專業都令我們瞠目結舌。在我們這些亂世少年心目中,那是不復回返的光榮與夢想。時代已經荒蕪到頭了,再不能有什麼耀眼的輝煌。他在我們眼裡,是前朝遺民,帶著盛世的餘輝。而且,而且他不止是一名新聞系的學生,他還是一名反動學生。他所以分配到這個貧瘠的縣城,就是因為他的反動學生的身份。這就更加不同尋常了。在這種偏僻的所在,許多概念都會變得模糊和隔離。「反動」這兩個字就是這樣,它非但不使我們提高警惕,反使我們激動起來。這個概念所包含的內容,抽去了具體的性質,剩下的只是一些審美性的含義。比如「受難」,比如「受罰」,還比如「叛逆」,「叛道」。好了,這足夠刺激我們的好奇和虛榮了。我們纏住了他,一有機會就到他的房間,守著他,眼巴巴地望著他,等待地吐出駭世驚人之語。可是,一切竟很平淡,他說的盡是一些你我他都知道的內容。而且,他一點不比我們更激進,也不比我們更有熱情。他甚至有些市儈的習氣:吝嗇,斤斤計較,小肚雞腸。他是較為敦實的矮個子,梳偏分頭,臉部的輪廓不是不鮮明,而且有些多肉,就變得渾圓了。他說話有時會帶出幾句切口,明眼人就可看出他是生活在上海這城市,大牆背後的狹弄裡的小市民堆裡。他還有些不良的生活習性,比如他一身上下筆挺,皮鞋錚亮,可是與人合住的宿舍卻可以不掃地,不鋪床,不洗碗。這不是落拓,而是邋遢和懶惰。儘管我們承認,這些都不要緊,都是他的個性和特質,可是這些特質說實在是有點叫人倒胃口。然而這時候,我們還沒有真正地認識他,我們其實並不十分知道,我們遇到的,究竟是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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