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隱居的時代 | 上頁 下頁


  他所以找到我們農機廠來,是事出有因。農機廠的這夥人,在縣城裡相當出名。在我們的周圍,漸漸圍攏了一些別的單位的知青和大學生,就像我們的外圍。其中有窯廠的,手管局的,中學的,小學的,還有文工團的。他找我們,就為了與縣城文工團的上海知青接上頭,因為他要介紹一個上海待業青年來投考文工團。他就是這樣來到了我們農機廠。是為了與我們籠絡關係,還是真對我們有好感,那幾天,他與我們混得很熟。他先是聽我們談,接著就加入了討論。他一旦發言,我們便全噤了聲。我們顯然不是同他一個量級的,在他面前,我們都成了小學生,只有聽的份,沒有說的份。過後回想,其實他是很技巧的。他巧妙地把談話引開,引入另一個領域,這個領域正是他的強項,而我們都是弱智。這是個什麼領域呢?就是雜聞博見。他談三十年代的好萊塢電影,五十年代的蘇聯戲劇,還有上海的文壇舊事。他不溫不火、不緊不慢地說著這些,在我們聽來都像是海外傳奇。我們是連提問的準備都沒有的,他說什麼,我們就聽什麼。而他卻漸漸地惜字如金,越說越少,在博得我們的崇拜之後,他就不再說什麼了。其時,他的沉默都是有含義的,都值得我們好好學習和思考。他坐在農機廠宿舍的床沿,用我們的搪瓷盆吃著農機廠的飯菜。可他從容鎮靜,儀態一點不打折扣,上海的風範也不打折扣。這真是一個奇跡,可一切都顯得非常自然。

  他也帶來了那個從上海來考文工團的待業青年,到我們這裡做客。事前,他已經與我們談了這女生的身世。這女生是因身體原因而劃入「待分配」一檔的。「待分配」就是免去下鄉,留在上海,暫緩分配的意思,是上海的畢業生求之不得。可這女生卻生在一個不幸的家庭。她母親早逝,同繼母一起生活,繼母自然是嫌棄她的,所以她就希望能早有工作,自食其力。她自小就有藝術天賦,尤其表現在戲劇方面,無奈出身是資產階級,幾次報考文藝團體都落榜。這一回,她降低標準,決定到縣一級的文工團試試運氣。她報考的是導演這一行。聽起來就像是個灰姑娘的故事,我們都很嚮往和她會面。可她的形象卻與我們的想像大相徑庭。她老練,大方,還有些傲慢。她長得也很一般,兩邊耳畔各長有一個綠豆大的肉疙瘩,看上去就不怎麼面善。可是,崇拜遮住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將她尊為上賓,卑微地不敢向她提問,也是她說什麼,我們聽什麼。那天上午她已經去過文工團的考場,她說她做了一個「小品」。我們甚至不敢問一問「小品」是什麼。看得出她對我們沒什麼興趣,主要與她的朋友,那位上海人談話。他們互相都很懂得的,說著戲劇上的典故術語,我們完全插不進嘴去。下午她就搭長途車離開了縣城,考文工團的事情並無下文,而那上海人從此也不再露面。印象中,他的退場也是彬彬有禮的,微笑著,微彎腰,點著頭,退下了。

  想起來,那四十個上海大學生登上碼頭,似乎平靜得有些奇怪。這四十個年輕男女,攜帶著樣式摩登的行李,那可不比我們知青,都是憑上山下鄉證明購買的式樣單一簡陋的箱箱。他們是要色彩豐富多的,帶著各自的家庭出身,生活環境的背景。並且,他們已經是有了職業的人,拿著一份不菲的薪俸。是那時代的有產者。他們下了碼頭,走過坡岸,集中在縣委招待所裡,他們鬧嚷嚷的上海話,譏諷著這個縣城裡的所有一切。他們照著上海人的習慣,在縣城的街道上漫步,竟也沒有更多地驚動這個封閉已久的縣城。他們一二日以後就紛紛離開了招待所,去了各自的工作單位。這樣就更難見其蹤跡了。你想像不到,這個結構簡單,人口不多,建築單調乏味的縣城,竟有著這樣多而隱秘的空間,四十名大學生一下子銷聲匿跡,生活照常進行。可是,改變還是發生了,它是在最不相干的地方發生。什麼地方?就是物價。

  魚和蝦的價格上升了,最令人注目的是螃蟹。縣城人從來不吃螃蟹,而上海人視為珍物。於是從一斤五分,逐步一角,二角,最終五角。上海大學生雄壯的購買力和古怪的食欲,重新調整了縣城的物價和經濟。火油的銷售也大大提高。上海人精巧的火油爐抵得上整個單位食堂的工作量,他們可在上面做出正宗的法國菜。鐵排雞,葡國雞,紅燴大蝦,奶油蛤蜊。這些奇異的香味飄蕩在縣城的犄角旮旯裡,混進了幾百年不變的柴米煙火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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