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隱居的時代 | 上頁 下頁


  我們在的時候,可說是黃金時代。大虞是我們的兄長,他將他的房間提供給我們的男生住,為我們打飯打菜,請我們看電影。當我們之間有了齟齬的時候,充當斡旋調解。而當我們鬧起小心眼,對他心生芥蒂的時候,他則作渾然不覺,等待我們脾氣過去,回復常態,再一如既往。那陣子,我們這些下鄉知青,在農機廠擁來擁去,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吃飯時則擠在最前面,一買一大堆,以至後來的人都沒了菜。人們都對我們側目而視,背底裡閒話也很多。可我們不管這些,老實說,我們壓根兒沒把這破廠放在眼裡,也沒把這破縣城放在眼裡。我們我行我素。在農機廠的知青裡,有一個來自上海復旦附中。這是一個市級重點中學,地處上海東北角,學生都是住讀。因是高等學府附屬,深受學術風氣薰陶,學生們與普通中學氣質很不一樣,學養很厚的樣子。這個復旦附中生是個比較母性的女生,很會照應人,集體戶的男生得她照顧已成習慣,就很依戀地往農機廠跑著。有的還正式在她這裡養病,吃住得十分安心。這些青年都熱衷於政治和哲學,到了農村便積極進行社會調查,然後起草「中國農村現狀之分析」,我對「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認識,就是對自他們的傳播。他們的話聽來半懂不懂,但這些艱澀的名詞和概念,卻非常有魅力。在它的字面後頭隱藏的,是一種與它本意完全不同的東西,這種東西其實更接近文學,這是一個審美範疇內的東西。它的性質到了我們中間,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這些概念完全不再是哲學的了,它成了一個藝術的符號。它們與我們日常使用的詞匯,語言,句式,那麼不同,和現實相去甚遠。這些從外來的概念生硬翻譯而成的名詞,在我們這裡,散發出唯美的光輝。它的不同尋常的字和字的組織,由此生髮的字形,音節,在我們的實用性語系之外,建立了另一套系統。它交流的是一些不名所以,模棱兩可的思想。這思想,或許稱不上是思想,它只是一種茫無所措,游離失所的思索的片斷。它們很像是一個思考的不成形的胚胎,在尋找自己的軀殼。又像是相反,是一些軀殼,在尋找思考的實質。這是一種虛無的遊戲,我們使用著空洞的美文,你一言,我一語,竟然能銜接得如此嚴密。緊湊,並且連篇累續。這一切都帶有極強的虛構的意味,也就是文學的意味。說這是一個文學的時期,還是指我們的生活方式,這包含有我們的行為都帶有著虛擬的情節的含義。那不是一個實用的年頭,真實的世界非常狹小,我們只能享用虛構的生活。

  前面說過,閱讀已經滿足不了我們,寫作的時代就此開始。最有力的證明就是那首流傳甚廣的南京知青寫作的「知青之歌」。其實,這首歌只是那時期的寫作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許多寫作都自生自滅,隨著時間自行消失了。這些寫作所以沒有昭示於眾,一方面是因為社會的原因,因這些寫作表現的是個人的情感,顯然違背社會總體原則;另一方面也出於個人的自謙的心情,我們深以為是大膽造次,非常害羞,只拿此當作遊戲,自己寫,自己看。所以,這時的寫作倒是純粹的私人化寫作,沒有一點功用的目的。我們的寫作深受我們的閱讀影響,具體地說,就是受舊俄文學的影響。只要舉一個作品為例,便可看出這點。那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寫作的作品,漸漸地傳開了。有時候,我們寫了東西,也在私底下傳看,討論,學習。這是一篇小說,寫的是一名知青,在一個偏僻的小城裡,在糧站認識了一個壓麵條的老人。由於她常常去那裡買機壓面,便與老人熟識起來。老人有著不同于常人的文雅的氣質,談吐間流露出他頗有來歷。他單獨一人住一間小土坯屋,在傾斜的河岸。他的屋裡有著許多書籍,古今中外,以蘇俄的小說為多。知青和老人漸漸成了忘年交,時常上門借書。就這樣,她慢慢地知道了老人的身世。原來他是一個右派,被放達到偏僻的小城。他的妻子早已離地而去,剩他孤身一人,急著晚期的結核病。有一次,知青回家過年,再來小城時,糧站裡區麵條的卻換了個年輕人。她又尋到老人的小屋,見小屋鎖著門,門前河岸上,卻多了一座墳墓。這樣的故事遍佈舊俄時期的小說情節之中,情景氣氛也是西伯利亞式的的,但卻與我們所處的現實契合得很自然。人物以及人物的邂逅關係貼近著我們的生活,是我們生活中隨處可見。說真的,這篇小說很能反映我們那個時代,那個隱居的時代。我們可在根深蒂固的社會關係中,突然發現一種新的,外來的因素。這種因素很不起眼地嵌在這些偏僻的歷史的牆縫裡,慢慢地長了進去,成為它的一部分。可是它卻給原先純粹的歷史和社會摻進了沙子,改變了它的穩定的性質,有一些根子一樣的東西就動搖了。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自己就是那種沙子,那個時代的隱居者。

  我們穿行在縣城的石子路上,縣城的表情似要比鄉間冷漠。它們不太關心我們,視我們於無睹,我們和它兩不相干。鄉間卻是柔軟的,它要溫情得多,時常感動著我們的心。可是在鄉間的柔軟底下,其實是有一股韌勁,它的柔軟是因為它的質地特別純,顆粒細膩,彼此間擠壓很緊。它們是更為綿密的結構。而縣城則是有雜質的,它的成分比較粗礪,組織比較鬆散,事實上,它遠不如鄉間來得堅實。在它的漠不關心的底處,是兼容並收的空子。對於外來的因素,柔軟的鄉間是有足夠的消化力,將其演變為可以吸收的成分,當然在這演變的過程,它自身的性質也在潛移默化。而縣城則要粗略一些,它的胃口比較大,它容納那些不完全對脾性的東西,不消化也不要緊。這就是它雜的緣故。因為它雜,它就沒有鄉間那種一貫如一的風範。那種一貫如一的風範是內外和諧,首尾相應,氣韻通順的景象,它有著完整的自給自足的循環系統。而縣城別看它外表生硬,實質是要軟弱些的,但也還行,雖有些疏鬆破碎,但足以支撐到底。隱居者們便嵌進了這些歷史長壁的裂痕裡面,他們孱弱的生存結成了裂痕裡的藤蔓植物。

  在我們的文學生涯裡,還出現過一些曇花一現的人物。他們是我們生涯裡的過客。我已經想不起來那位復旦大學六六屆生,究竟是在縣城裡的哪個單位?他為什麼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他肯定就是在這個縣城的某個地方,是那四十人一批的上海大學生之一。他們在同一天裡從蚌埠乘船來,登上碼頭,然後分散在縣城的各個單位。可是他又明明只露面過這麼一次,從此無影無蹤。他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他是那類舊式的上海人,中山裝像西裝一樣整齊服帖地穿在身上,袖口裡露出雪白的襯衫袖子,毛料的褲縫筆直,微尖的皮鞋擦得錚亮。他也是戴(王秀)琅架眼鏡,但和大虞不同。他的眼鏡更像是一種裝飾,鏡架也是老派的精緻。他身左身右伴著我們這些邋遢的知青,走在縣城的石子路上,怎麼看也不像。人多少是要受環境影響的,來到這裡的上海人,即使是像大虞那樣嚴格自守的,也不免要有些妥協和遷就。比如,大虞就經常穿一雙高抵膝下的膠皮防水靴,是有些戲劇化,但也是內地式的戲劇,與上海的風氣相去甚遠。而這一位,卻決不。他的步態,身姿,說話,微笑,一絲不苟,沒有一點走樣。我不記得他是否說過普通話,想來這是不得不說的,要不,他怎麼生活呢?而他的上海話則使我印象深刻,那是最最標準的上海話。如我們這一輩的上海人,有許多字詞,都不會發育了。這時候的上海話,已吸收了相當多的北京語的字詞,尤其是務虛方面的。當要表達思想,感情,觀點,觀念,我們不得不以北京話來代替。而他不,他堅持用純粹的上海話來進行,並且貫徹到底。而且,他將上海話說得那麼溫文爾雅,這也是不容易做到的。開埠不到一百年的上海是個粗魯的地方,上海話難免是有些俚俗氣,還有些江潮氣。可他,改變了這種語言的面目。這種上海人,大都集中在上海的西區,世家出身,西學教育,再加歐風陶冶。但也可能只是普通職員家庭出身,是耳德目染,精心學習的結果。這就是海派,是十裡洋場的上海的正傳。現在,他來到了這個縣城,來到我們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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