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隱居的時代 | 上頁 下頁


  在那時期裡,對文學的瞭解不僅限於文學愛好者,有一些其實並不專門對文學有興趣的青年,也具備了相當於現在一個大學文科學生的,對文學的知識。這好像是一個思想的前提,凡有頭腦的,勤於思考的人,都必須要有文學的武裝。假如沒有文學,所有的思想就失去了組織的形式,成了一盤散沙。好像思想沒了語言,沒了依附於存在的實體,最後不得不流失了。而那時期裡,青年大多是勤於思考的。當你無法去自由地做什麼的時候,你就只能自由地去想、這時候,思想即是虛無的,又是實際的,因為它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內容。那時候,誰不在使勁地想啊,想的。這是我們的娛樂。它使得我們枯燥乏味的生活,變得有趣味了,可以容忍了。就這樣,一個意識形態最狹隘和嚴格的時代,卻恰恰是青年們思想最活躍的時代。我們整天想著一些最無用的事情:人類的命運,國家的前途,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裡?個人的存在是否合理?等等。就是這些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思考,充實了我們空洞的生活,使我們的生活至少有了一種痛苦的意義。文學使得我們的思想變得可以敘述,它為它們找到了命名。所以,那時期裡,凡是苦悶的青年,就是文學青年,文學青年則是苦悶的青年。文學修飾了我們的荒涼的青春。就這樣,許多思想的交流我們都是從文學的交流開始的。

  在鄉村和鄉村之間,流傳著一些破爛的書本,它們傳著傳著就不見了蹤跡,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但又會有新的書本加入流傳的行列。有多少重要的思想,或者說輝煌的思想,隱藏在我們這最不起眼的小土坯房裡,在油燈熏黑了的土牆之間徘徊,遊蕩。有時候,我們三五個人約好了,去一個偏遠的生產隊,向那裡的知青借書,胳膊下則夾著用來交換的書。我們夾著書走過土路,那情景竟沒有引起農人們絲毫的注意。在他們的傳統的眼光裡,夾著一本書就跟扛著一杆鋤,同樣的天經地義,自然而然。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農人,那是有著上千年的耕讀歷史的農人。我們大大咧咧地將書夾在腋下,有一些碎頁便飄落下來,有時候,一本書就是這樣,越傳越薄,直至沒有。往往不巧的是,我們從早上走到中午,終於走到那個偏遠的,沒有交通工具的生產隊,找到那名知青,說明了我們的來意,可是他卻說,書已經借走,借去了另一個更遠的生產隊。沒有通訊工具,所有的消息都是隔夜消息。我們只能憑著兩條腿,跟蹤追擊。還有時候,我們走那樣遠的路,忍著饑渴,是為了見一見某個人,和此人談談。因為聽說他讀過許多書,很有見解。在那麼長距離的跋涉之後,結果總有些令人失望。或者那人外出不在,或者人倒在,可卻言語平淡,水平不怎麼樣。我們將許多時間消耗在這種不果的奔波上,收穫甚微。可,這就是我們的文學活動。在文學的資源相當匾乏的情景之下,我們的精神卻分外積極地活躍著。

  就因此,當第一批招工上去的知青在縣城裡落下腳後,他們的所在之處,很快就成了我們碰頭,交流,互通消息的地點。一些書本也彙集到此。於是,也就漸漸產生出一些知名人土。我姐姐所在的農機廠,是這個坐落在淮河沿岸的縣份裡,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單位。在這時期內,分配來幾名工科大學生。大學生的白淨的、斯文的、架著(王秀)琅架眼鏡的面孔,出現在既荒涼又破爛的工廠裡,這情景是有些傷感的。大學生們自然是不得意的,不順遂的,苦悶的,抑鬱的。環境是粗魯的,還是落後的,闊大的車間裡,寥落地安著三兩部車床,車著一些簡單粗陋的農機鐵件,一個四級工便盡可以勝任。大學生們大部分時間是在自己的宿舍裡度過。他們還不像知青,因為一無所有,甘於一味消沉和頹唐。多長的幾歲年紀和多受的幾年教育也加深了他們的修養,他們是稍加自律的。他們在自己的宿舍裡看書睡覺,在自製的煤油爐上烹調家鄉口味的菜肴,然後在燈下小酌。他們彼此間難免有些門戶之見,多少揣著防守之心,交往相當謹慎。是這幫招工上來的知青,將他們從各自的小天地裡解放了出來。知青們給農機廠帶來了活躍的氣氛。他們是沒什麼顧忌的,也沒什麼成見。他們從大城市上海來,帶來了大城市的風氣。他們又都是知識青年,受過不同程度的教育。他們同樣還都很苦悶,對境遇不滿。他們很快就與大學生交上了朋友,並且,各自都還帶著一大串知青同學的關係,使得農機廠一下子擁塞了成群的知青。

  農機廠是我插隊後階段的根據地,我一周或者二周就要進城一次,到農機廠的姐姐處落腳。任何時候,農機廠的宿舍裡都有著進城落腳的知青。白天,姐姐他們去上班,我們便在宿舍裡聊天。聊到他們下班,再一起上街,下館子,看電影,或者散步。縣城裡有一處分洪閘,是這個縣城最為壯觀的景物。它是解放初期治淮工程的產物,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築,頂上刻著三面紅旗,閘下過著大河,萬舸爭流。此處是淮,澮,沖,通,沱,五條河的交匯之處,所以叫做五河。當淮河氾濫時,這道閘能起著分流截洪的關鍵作用。有一年,為了保蚌埠,分洪閘的閘門,拉到了最高位,致使五河全面受淹。這是那個時代的時代精神。站在此處,我們方能體會到這個偏僻縣城與外面世界的聯繫,還有和時代的聯繫。而其他時候,我們卻有著世外桃源的感覺。我們在縣城僅有的兩條街上消樣,不時遇到另一夥知青,也倘佯街心。天漸漸黑了,就那兒盞街燈孤魂似的。路兩邊的房屋都暗了燈,店鋪打烊了,民舍都閉了門。只有我們這些知青,高聲大氣地走過去,唱著舊時的歌曲,朗讀著名章名句。這座孤寂的小城,卻也並不因此變得喧鬧起來。

  這真是一個孤寂的小城。很多年過去以後,它都沒有改變它的孤寂的面目。我們大多離它而去,但也有一些少數,留下了,參加了它的孤寂的命運。農機廠有個大學生,上海人,畢業于南京工學院,六八屆生。就是說,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他已經讀到了三年級。這在文化大革命中畢業的大學生中間,可算是高學資的了。他顯然是個勤奮的學生,熱愛自己的機械專業。即便在這個頗為初級的農機廠,他也積極地參與工藝改革,創造發明。他是一個穩重的人,性情寬厚,有兄長風度。人們便在他的姓之前,冠以「大」字,稱它「大虞」。大虞他長著一副歐化的瞼形,狹臉,高鼻,深目,薄唇,頭髮微卷,戴一副深色邊框的眼鏡。照理說,他這樣的長相應當深得女性的青睞,遺憾的是他身量矮小,這使他在個人問題上屢遭挫敗。而他又極愛容貌美麗的女孩,總是將目光留連在縣城裡那幾個出挑的女孩身上,不免更貽誤了時機。我以為他並不是如人們常說的那樣,自視太高,不自量力,而是天生喜愛美好的東西。他喜愛的女孩不僅形象嫵媚,性情也都純真,甚是美好。實是很有審美的眼光。他對他所愛的女孩終是持尊重的態度,甚至是崇拜的態度。我想,大約這也是他所以挫敗的原因之一,這使他表現得無所作為。女孩子往往喜歡男性積極進取,甚至粗暴些也無妨,這可以證明她對地的吸引力。而大虞卻溫文爾雅,欣賞多於行動。但戀愛上的挫敗並沒有使大虞有所失態,他依然寬仁待人,心情平和。他是一個理性的人,可惜這種優質缺乏個性的光彩,它顯得平淡無奇。理性的炮力是埋藏很深的勉力,而美麗的姑娘大都頭腦簡單。這種資質不容易覺察,但它卻能給人以感染。我想,這就是大虞特別有人緣的道理吧。人們有了困難,總是向他求助。即便是那些被他喜歡並且追求的女孩,拒絕了他之後也不因此與他拉開距離,以避嫌疑。她們依然能坦然地與他相處,心理上並無負擔。就是這樣,他從來不給人施加壓力,他總是溫和,謙讓,而沒有人會因此輕視他,不把他當回事。哪怕他在戀愛上有了這些財跡,也依然不影響他在人們心中的分量。這是一種健全的人格,可惜在這一個封閉的縣城裡,機會有限,難有知遇。

  大虞最後是和縣城裡另一家工廠的女大學生結婚的。也是上海人,學工出身,六八屆畢業。這也是大虞理性的表現,即便不能找到審美理想中的對象,那麼就尊重實際,找合乎現實條件的伴侶。大虞的妻子是瘦小的,貌不驚人,身體孱弱,她一直在暗中喜歡大虞。他們在農機廠裡,大虞的單身宿舍結了婚,然後大虞妻子就懷了孕。在一個大雪封門的晚上,大虞妻子提前臨盆了。大虞踩著半尺高的雪去找醫生,醫院關著門,他又找到醫生的家,醫生家也關著門。於是,大虞只得回到宿舍,自己給妻子接生。孩子生下了,是個女孩,像一隻貓,不會哭,一息尚存。大虞將孩子裹在棉襖裡,抱在懷裡,在屋裡來回踱了一宿,想把孩子暖過來,哄過來。可是,天亮時分,孩子還是死了,死在這個雪封的寂靜的時刻。這就是大虞的遭遇。其時,農機廠的知青們一個一個地都走得差不多了,關於知青後來有著許多補償性的政策。另有一些像大虞這樣分配來的大學生,也都自找門路,走得差不多了。農機廠裡只剩下大虞一個上海人,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走,結果把孩子生在了這個荒涼的地方。知青們走了之後,這裡可真是冷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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