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鮑莊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她的臉貼著他的臉,半天一眨巴眼,半天一眨巴眼。她醒著,在聽他說哩。

  她肚裡已經有了,不知為啥,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聽,也曉得一定是個活跳跳的孩子。他這麼斷定。他覺得這個娘們就是專給他生孩子過日子的,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娘們,家裡的。摟著這樣的娘們睡,睡得踏實,睡得實在。

  可是,有時候,他坐在板凳上,腳泡在腳盆裡,吸著煙袋,看著她忙活。看著看著,不由的會看到一個苗苗條條的背影,一條大辮子在背上跳著,長蟲似的。他的心,就會象刀剜似的一疼。他覺得那瘋子是有意跳下水,給這個媳婦兒讓路的,也是給他讓路的。唉,要是找著她的屍體,埋在地頭,也好時常看看,捧捧土,拔拔草,心裡的難受也好有個地方發落。可她不知躲哪兒去了,連根頭毛也找不見了,連把土也不讓他捧,草也不讓他拔,連個地頭也不占他的,連個難受也不給他。是放他過去,也是叫他放她過去。

  鮑秉德心裡酸酸的難受。可是天一黑,一摟著那娘們,話又來了。耳根子隱隱的好象家後秫秫地裡有人唱小曲,聲音細細的,風吹似的。再凝神一聽,又沒了。

  三十五

  鮑仁文熬了幾宿,寫成了撈渣的報告文學。這回,他發了狠,一連抄了四、五、六、七份,發通知似的發給了好幾處:省裡的,地區的,縣文化館的;刊物,報紙;青年報,少年報……

  收過了秋,糧食進了屋,囤了起來。過年了,鮑秉德家裡的肚子挺得老高,快生了。

  莊前莊後連連響著鞭炮,起屋上樑哩!

  這一天,大路上來了一輛吉普車。進莊就問鮑仁文家住在哪裡,然後就一徑找了過來。

  鮑仁文正在地裡做活,見一輛吉普車老遠的來了。車停了,下來兩個人,朝他走過來了,是朝他走過來的,踩著剛出頭的麥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涼棚望著,心裡「怦怦」地跳起來了。他看得出這兩個人不是鄉里人,其中一個甚至不是此地人。他們是來做什麼的?太陽照著眼,眼睜不開。那兩個人從太陽照眼的地方走來了。

  那兩個人一步一步走來了。

  兩個人一步一步走來了。

  兩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問道:

  「你是鮑仁文同志嗎?」

  「是的。」他說,聲音有些打顫。

  「這是地區《曉星報》的記者老胡同志。」那個象此地人的人指著那個不象此地人的人說,「我是縣文化館的,我姓王。」

  老胡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老胡同志戴了副眼鏡,嫩相得很,不敢判斷他的年齡。城裡人的年齡不好說。他熱情地搖搖鮑仁文的手,拉他在地頭上坐下,好象是他家的地頭似的。

  他果真是為撈渣的報告文學而來的。他們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壓起來了。後來,過了年,臨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禮貌月。領導上要他們好好地抓一個典型,以配合五講四美的宣傳。於是他們又想起了這篇報告文學,重新找出來看了一下,傳閱了一下,都覺得事蹟是可以的。就是,怎麼說呢?文章還要潤色,並且要更加充實加強撈渣幾年如一日照顧五保戶這一情節。要知道,如今老人問題,簡直是個世界性的社會問題。所以就派老胡同志來和鮑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這篇報告文學。事情很緊急,今天,鮑仁文就要跟他們進城去。要九爭在三月以前完成,讓老胡同志帶著稿子回報社發排,三月一日見報。

  鮑仁文聽他說著這一切,就好象墜入了五重雲霧中。「我不是在做夢吧?」他問自己。「我可不是在做夢吧!」他又問自己。他覺著頭暈,覺著身子軟軟的無力,連微笑也微笑不動了。他看著老胡同志那張嫩生生的臉,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就好象放電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沒有聲音似的。老王同志遞過煙捲,他糊裡糊塗地接過來,居然讓老胡同志點的火,連聲謝謝也沒說。

  最後,老胡同志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就這樣。」

  鮑仁文也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好,就這樣了。」

  「我們現在就走吧!」

  「好,走吧。」鮑仁文跟著說。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裡去。走出麥地,上了吉普車,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泠起來:老胡同志是要上撈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鮑彥山家裡的在燒鍋,見來了兩個陌生人,有些著慌。忙不迭地站起來。老王同志說:

  「這是地區《曉星報》的記者,專來採訪你家鮑仁平的事蹟,要寫文章報道哩!」

  他娘還是惶惑。

  「這是縣上、地區上的幹部,來問問你家撈渣的事,要寫文章表揚哩!」鮑仁文解釋說。

  她便懂了,釋然了:「屋裡坐,屋裡坐!」

  屋裡漆漆黑,一個糧食囤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老胡似有些吃驚地左右看看,沒有說話。有人到湖裡把鮑彥山喊來了。

  「這是鮑仁平的父親。」鮑仁文介紹。

  兩人一齊上前,一人握住了一隻手,使勁搖著。鮑彥山惶惑地看著他們,好容易把手解脫出來:

  「坐,坐吧!」

  各就各位坐下以後,老胡同志扶了扶眼鏡,低沉地問道:

  「鮑仁平是從幾歲開始照料五保戶鮑五爺的?」

  「打小就跟鮑五爺親呢。會說話就會邀鮑五爺吃飯;會走路,就會去給鮑五爺送煎餅。」

  「他為什麼會對鮑五爺這麼好呢?」

  「他倆有緣份。鮑五爺不理人,倔,就理撈渣,和撈渣親」。

  「鮑仁平生前記不記日記?」

  「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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